隨著刑部公布前兵部尚書王永奇被捕的罪名后, 民間百姓們茶余飯后的話題從“周三公子勇斗野熊救駕有功,虎父無犬子”,變?yōu)椤拔灏偃f輛災銀惹貪欲,利益面前談何保持初心”。
誰能想到, 一樁八年前已了結的舊案, 背后真相能如此紛繁復雜、出人意料且一波三折?參與本案的幾名案犯, 均是朝中重臣, 行監(jiān)守自盜之事……
可惡至極!可恨至極!可罵至極!
按百姓們的意思, 只判王永奇終身□□實在是便宜了他, 圣上就該滅他九族, 給將來想行壞事的人樹個典型!
……
同是百姓的謝渺管不了那么寬,承宣帝此番宣判定有考量, 橫豎私藏災銀的罪落到了王永奇與王科易頭上, 沒往定遠侯府潑臟水就成。
接下來要辦的,是將定遠侯身邊有叛徒的消息傳給崔慕禮。
以往幾次,她憑借對崔慕禮的熟悉, 用出其不意的招數(shù)鉆空子, 將消息傳給他的幾名心腹,既保證了安全, 又能隱匿自己的蹤跡。然而這次事關軍中機密,她左思右想,總想不出哪個人可以承托如此重要的信息。
為這事,謝渺翻來覆去了兩宿, 倒是想出一名絕對不會泄露機密的靠譜人選——
崔慕禮本人。
那么問題就來了,她要怎么給崔慕禮本人送信?再來一次信局?不行, 按崔慕禮謹慎的作風,經(jīng)過第一封書信后, 恐怕就在全京城的信局布下眼線……好吧,說不定周邊縣城信局都有“埋伏”,她若貿(mào)然出手,絕對會被他甕中捉——不對,是拿個正著。
愁眉不展間,謝渺腦中忽然冒出了一個詞。
弩下逃箭。
《湘山野錄》有云:今若匿得吾一身,則脫汝輩數(shù)家之禍,然萬無搜近之理,所謂‘弩下逃箭’也。①
萬無搜近之理。
與其擔心行事有破綻被發(fā)現(xiàn),何不用最危險卻也最穩(wěn)當?shù)姆绞浇o崔慕禮遞信?比如……由她親自將信送到崔慕禮手上。
她是閨閣女子,按理說該分毫不懂朝政,即便崔慕禮再多疑,也決計想不到,如此重要的信息,竟會是她的手筆。
謝渺越想越覺得靠譜,反正上一回,已有呂香禾來信請她通傳崔慕禮,此次有“不知名人士”再度求助與她,不論怎么看,都挺合情合理。
謝渺拍桌而起:所謂富貴險中求,膽大者方能成事,就這么辦了!
*
與此同時,為查抄王永奇家府及其黨羽落網(wǎng)的后續(xù)事宜,崔慕禮代羅必禹多次進宮面圣。四皇子李泓業(yè)看在眼里,盤算在心。
由于郭蕊父親與弟弟惹出來的一系列禍端,李泓業(yè)不僅被罰禁閉兩月,更失去協(xié)理政務之職。待禁閉結束,他后知后覺地察覺到嚴重性,想要重新獲得承宣帝的信賴時,卻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一旦破裂,便很難恢復如初。
而僅在短短一年前,他因汴河水患中積累下的政績,在百姓間、在朝野、甚至在承宣帝的心目中,都是超群絕倫的存在,眼看即將入主東宮,偏偏皇后有孕,順利誕下小九……
李泓業(yè)恨恨地咬緊牙關。
皇后,定遠侯府,還有在此次秋狩中,搶走本該屬于張明奴功勛的周家次子周念南……這一大家子人,當真是他們張氏的肉中刺,眼中釘!
轉(zhuǎn)念后,李泓業(yè)想到崔慕禮,唇邊噙上一抹冷笑。
按舅舅的原定計劃,重提紅河谷災銀案,本該以鄒遠道犯下的鐵證為引,叫人順藤摸到定遠侯族兄周斯輝的杭州別院,從地下翻出埋藏七年之久的一百萬兩災銀。如此一來,無論定遠侯如何撇清干系,此案都會在父皇心中埋下深深疑種。
可事實發(fā)展卻與想象中的情況大相徑庭!一百萬兩災銀是找到了,卻離奇地長了腳,從周斯輝的別院跑到了兵部尚書王永奇的叔父,杭州府尹王科易的別院里。而原本該釘在恥辱柱上的周家人,也變成了兵部尚書王永奇!
當真是……當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李泓業(yè)得知此事后的第一反應,便是派人殺了查辦此案的兩名主要官員——羅必禹與崔慕禮。然而羅必禹畢竟是正二品官員,之前想讓他喪父丁憂的計劃剛落空,再動手定會被人察覺,只能暫且放他一馬。至于崔慕禮……他本想先殺而后快,卻被舅舅攔了下來。
舅舅說,彼之將也,若為逸輩殊倫,何不拉而攏之,化其為己用?
又一個對崔慕禮稱不容舌的人!
李泓業(yè)明白張賢宗的話有道理,但他對崔家人,尤其是崔慕禮深惡痛詆,更不提他數(shù)次破壞自己的大計。于是乎,他執(zhí)意派出殺手,給了崔慕禮點顏色瞧瞧,反正留了命在,受點傷又如何?而他也在成功撒完氣后,接受了張賢宗與張貴妃的建議。
無論過去張家與崔家關系如何,在將來的奪嫡之戰(zhàn)中,崔家的選擇至關重要,兩家舊仇宜解不宜結。
*
天邊薄暮冥冥,昏夜將近。
內(nèi)侍提前通稟,稱崔慕禮已離開御書房,正往此處走來。
李泓業(yè)摩挲著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咽下喉中怨憤,換上笑面,闊步向前,朝不遠處那人喊道:“崔郎中。”
崔慕禮身形一頓,忙拱手行禮,“臣見過四殿下……”
李泓業(yè)扶住他的手臂,輕輕一抬,笑道:“無需多禮,我不過是恰好路過此地,與你打個招呼而已。”
崔慕禮眼中閃過訝異,似乎不明白一向苛刻的四殿下,怎會忽然變得親切有加。
李泓業(yè)沒給他思考的時間,問道:“你這是要出宮?”
崔慕禮道:“回殿下,正是。”
李泓業(yè)道:“巧得很,我也正要回府,一起?”
崔慕禮神色仍有茫然,本能地道:“臣樂意至極。”
兩人往外走,崔慕禮刻意落后半步,姿態(tài)端正又恭敬,仔細瞧,亦有幾分驚喜在里頭。
李泓業(yè)瞧在眼里,譏諷轉(zhuǎn)瞬即逝。
他語帶贊賞,道:“我聽說此次紅河谷災銀案,多虧有你洞察秋毫,才能抽絲剝繭,揪出真正罪犯。”
崔慕禮道:“殿下過譽了,臣愧當也,此案是由刑部與大理寺兩部協(xié)查,在無數(shù)人的共同努力,才能撥云見日,叫真相大白于天下……”
“誒。”李泓業(yè)雙手負在身后,佯裝不悅,“我夸你是出于真心,崔郎中無需過謙。”
崔慕禮微微勾唇,“能得殿下夸贊,乃臣之幸也。”
宮門近在咫尺,李泓業(yè)頓住腳步,“崔郎中。”
崔慕禮抬眸,碰了下他的目光,隨即又輕斂下顎,“殿下。”
李泓業(yè)嘆道:“往我孤聽信一隅之說,待你有失偏頗……如今才知曉,你是不可多得的賢能。”他拍拍崔慕禮未受傷的肩膀,語態(tài)誠懇,“崔郎中,過去是我目光狹隘,未曾注意到你的才干,從今往后,孤定會不偏不倚,求賢若渴。”
崔慕禮聞言一愣,欲下跪拜謝,“臣定不負殿下期望……”
“好了。”李泓業(yè)再次攔住他,道:“下個月初我會在府中設宴,屆時崔郎中定要赴約。”
崔慕禮欣然應下。
出了宮門,兩人分道揚鑣,崔慕禮目送李泓業(yè)先上馬車。
待車簾放落,李泓業(yè)臉上的笑意悉數(shù)褪盡,眼角眉梢盡是嘲弄。
狀元郎?哼,也不過如此。
而崔慕禮回到馬車上,神容平靜,笑容依舊。
欲成大事者,當能屈能伸……李泓業(yè)總算長進了些。
馬車外,沉楊在問:“公子,可要直接回府?”
崔慕禮道:“先去另個地方。”
沉楊:“哪里?”
崔慕禮道:“東市。”
*
返回崔府時早已過了膳點。
崔慕禮剛到明嵐苑門口,便見喬木疾步走出,笑容滿面地道:“公子,您總算回來了!”
崔慕禮往里走,“有何事?”
喬木雙手交握在身前,亦步亦趨地跟著他,“是這樣的,表小姐呢……”
崔慕禮側眸望著他。
喬木心里偷笑不已,繼續(xù)道:“用過飯,表小姐來給您送雞湯,見您不在,便說明日再來……”
崔慕禮頓時止步,聽他又道:“但是奴才跟表小姐說了,今日公子要換藥,定會提前回府。”
崔慕禮問:“人呢?”
喬木道:“在您書房里呢,奴才給表小姐準備了茶水點心,讓她……”
不等他說完,崔慕禮的身影已消失在拐角。喬木不由失笑,對后頭跟上來的沉楊道:“沒想到公子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
沉楊瞥了眼手中蓋紅布的籠子,無奈道:“何止如此?”
喬木好奇地伸手,“這是什么?”
沉楊抬高籠子,避開他的碰觸,“公子找了許久才弄來的寶貝,除了表小姐,誰都甭想碰。”
崔慕禮站定在書房前,隔扇門內(nèi)透著微光,落到他眼底,像點起一盞溫馨的燈。
又是這種知曉她在等候,他便心神俱寧的感覺,哪怕他清楚地知曉,她只在有所求時會主動上門。
那又如何呢?他甘之如飴。
他正欲敲門,里頭的人恰好由內(nèi)打開門,驚訝地道:“二公子,您回來了?”
“嗯。”
拂綠道:“小姐正說要回去呢,您來了就好。”
拂綠退到外邊守著,崔慕禮走進書房,見謝渺起身朝他打招呼:“崔表哥。”
他喊:“阿渺。”
謝渺指向桌案上的食盒,“我來給你送雞湯,有些涼了,你待會讓下人熱熱。”
“不用,恰好我未用晚膳,先喝湯墊墊肚子。”
他打開食盒,露出里頭已漂浮油花的雞湯,不顧謝渺的阻攔,一勺勺地喝了起來。
謝渺很是同情:……看來他真的很餓。
她推過一盤未動的點心,道:“再吃些點心。”
崔慕禮喝光湯,依言吃了點心,舉手投足間均是貴公子的雅適。
換做其他女子,定被迷得七葷八素,然而謝渺前世看得多了,早已習以為常,再者,她心心念的都是另外一件事。
崔慕禮察覺到她的坐立難安,飲了口茶,問:“阿渺有事要說?”
謝渺飛快地點頭,“對!”
崔慕禮靜等她往下說,卻見她從袖中拿出一封信,鄭重其事地道:“表哥,我今日出門時,有人朝我的馬車里扔了一封信。”
她將信放到書案上,崔慕禮垂落視線,見到了熟悉而歪歪扭扭的五個大字。
崔慕禮親啟。
……
崔慕禮凝眸半晌,心情復雜。
“有人將信扔進你的馬車?”他不動聲色地問。
“對。”謝渺回答得好認真,好嚴肅,好煞有其事,“我上午有事去了趟紙坊,在回來的途中……”
崔慕禮狀似細心聆聽,實則內(nèi)心搖頭失笑。
弩下逃箭,萬無搜近之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