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煥被他這個理由弄得哭笑不得,正想說他兩句,卻忽然發現他眼角晶瑩。薄薄的水漬裡,看得見遠處的燭火微微搖晃。
他哭了?這樣讓他難受了嗎?
果然還是不願意吧……
靠近自己就要流淚,他就恨成這樣麼?
樑煥側了身子,生硬道:“是想要什麼嗎?直接跟我說不好麼,何必這樣。”
“不是……”陳述之有些急,不知道怎麼解釋。
“那是爲什麼?”他話音凌厲,顫音中藏著一絲慍怒。
陳述之快速繫好衣褲,又理了理剛纔被弄亂的髮鬢,一絲不茍道:“因爲……臣覺得您想要。”
“我想要,你就給?”
“是。”
“你覺得我會要嗎?”樑煥扭過頭瞪著他,朝他低吼,“爲了一己私慾就可以肆意傷害你,在你心裡我就是這樣?”
陳述之整理好衣裳,下牀到他面前跪著,低下頭小心道:“原來陛下不想要麼,臣心裡亂得很,很多事分不清真假,誤會您了,臣知罪。”
“想要。”樑煥也垂著頭,一副出神的模樣,話音卻十分堅定,“我想要你。”
“那……”
“想要你一輩子,給麼?”
說完這話,樑煥自己也是一怔。一輩子?自己纔多大年紀,有什麼資格爲未來幾十年做決定?可剛纔這句話從脣齒之間跳出來時,好像就真是這麼想的。
陳述之聽懂了他的意思,只當他是隨口說些輕狂言語,回了他一句內容屬實、卻也極不認真的話:“臣願一輩子伺候陛下。”
說罷,竟是許久的沉默,靜得彷彿能聽見身後火苗跳躍的聲響。陳述之終於受不了這尷尬氣氛,擡頭去看時,樑煥正弓著身子,雙手抱頭。
“你慣會傷我心的。”
他埋著頭,所以這話是悶出來的,語氣也在重重遮擋中消散殆盡。
“我不好意思在你面前掉淚,你就覺得我從不難過是不是?”
“哪天哭給你看,你會不會心疼我一回?”
“你就不能哄我兩句……”
話音越來越小,愈發聽不出語氣了。
聽到這些話,陳述之有些震驚。這樣的話,樑煥從前不是沒和他說過,雖然從前也管用,但他知道樑煥是裝的,不過是做個樣子博得自己的同情罷了。
可這次不一樣,從那些話裡,他真的聽出了濃重的失落。
他不過是說了一句玩笑,自己也同樣地回覆,這有什麼可失落的?
除非……
還沒等他想明白,樑煥已處理好了自己的情緒,拉他起來,握著他的手,仰頭望著他,“行離,我不用你接受我,不用你喜歡我,就是,你能不能……別那麼想我。”
陳述之仍舊愣愣的,“爲了私慾傷害我,是這個嗎?”
樑煥忽然情不自禁,站起來撲到他懷裡,下巴抵著他的肩窩,“我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不要你給我任何東西。如果你一定要給的話,就把你自己完整地給我好了。下次再做這種事,我就當你是心甘情願了。”
說完,他又有些心虛,覺得這樣的動作可能會惹惱他,於是一點點鬆開手,別過頭訕笑道:“說得過了,你就當沒聽見……”
“臣明白您的意思了。”
陳述之反而上前去,雙手輕輕環住他的腰。
方纔他實在可憐,是該偶爾哄哄他。若果真按他說的那樣想,他其實也沒那麼討人嫌。
陳述之的動作甚至算不上擁抱,二人的身子只是稍稍貼了一點。然而很快,他又感覺到身前硌得慌。
樑煥尷尬地後退兩步,撓著脖子說:“那個……我先出去一下,你自己找地方睡吧!”
陳述之努力了半天沒憋住,還是輕笑出聲。
*
陳述之從一堆奏摺裡抄下了所有上疏人的名字,四處查訪,弄清楚了這些人的共性:他們中了進士之後,都成爲了庶吉士,在翰林院裡呆了三年。
發現這件事後,他便有了不好的預感:歐陽黨要對他們幾個人下手了。
於是素隱堂的六個人分了分那些奏摺,打算在歐陽黨動手之前,先參透其中玄機。
樑煥一上到素隱堂的閣樓,便看見陳述之坐在那裡,面前堆了滿桌的文件和奏摺。
“看什麼呢?”
“貞賢年間的奏摺,已經看了好多本……”
樑煥把手中的食盒擋在他和桌子之間,露出一個飽滿的笑,“先吃東西再看嘛。”
陳述之也微微抿脣,接過那食盒打開,是一盤切成一塊塊的甜瓜。
他一愣,上次吃這個,也算是恍如隔世了。
上次之後,陳述之便決定儘量不往壞處想他,於是自己也覺得輕鬆不少。反正也無法擺脫他的糾纏,何必給自己找不痛快。
只是上次與他走得太過緊密,再見時難免有些尷尬。
他吃著瓜,樑煥便隨手拿他桌上的奏摺來看,看了幾行便樂了:“還有歐陽清的奏摺?他算來算去,怎麼把自己給算計進去了。他那個時候還管過狗咬人的事?……”
陳述之瞧著他那樣子,無奈地解釋道:“他是在藉此事說疫病傳染,不是真的要管狗咬人。”
放下手上這本,樑煥攬住他的肩,專注地問:“看了這麼多,看出什麼了嗎?”
陳述之已經默許了他這樣的接觸,“也沒看出什麼……說的事情涉及甚廣,而且這些翰林都文縐縐的,總是引經據典。”
樑煥點點頭,不想再說公事了。他把陳述之放在奏摺上的一隻手拿過來,往裡放了個東西,道:“這個給你。”
陳述之手上被甜瓜弄得黏糊糊的,把那東西放在桌上看了看,是個長得歪七扭八的魚符。
樑煥咧嘴衝他笑了笑,“這是侍衛署的牌子,你要是哪天想來找我,就拿著這個進宮。”
吞下一口甜瓜,陳述之定定地問:“臣進宮做什麼?一個外臣,怎好擅入禁宮……”
“進宮做什麼?”樑煥挑了挑眉,輕快道,“你可以來未央宮試試,看看我會對你做什麼……”
對於他這樣無聊的調侃,陳述之只是隨便笑了笑。
樑煥抓起他手中的瓜塞他嘴裡,又找了個帕子擦乾淨他的手,小心地把那魚符放進去,靠在他身邊道:“你在京城連個親人都沒有,怕你有什麼事自己過不去,到時候就來找我好了。”
陳述之側頭看了看他,到底還是收下了東西。然而心裡想的卻是,有事也是去雍州會館找老闆娘,爲什麼要千里迢迢來找他?
*
雍州邊境的戰報接連傳來,下朝之後,樑煥留下了林燭暉和他分管的兵部尚書鄧直,把他們帶去未央宮問話。
“葉廷樞有兵十萬,朕聽說察多國只有二萬軍力,爲何打不過?”樑煥高聲問。
林燭暉看了眼鄧直,他便回道:“這原因衆說紛紜,葉將軍自己的奏本都前後言辭不一,臣實在不明真相。”
林燭暉貌似無意地說了句:“該不會就是他自己無能,帶不好這十萬人吧。”
樑煥知道林燭暉一直想把葉廷樞抓回來看著,不想再讓他打仗,便問:“除了他,大平還有沒有人能帶十萬人了?”
鄧直思索著回道:“南邊倒有幾個不錯的,只是沒經歷過大戰,更沒帶過十萬人這麼多。那十萬人跟隨葉將軍多年,自稱‘葉家軍’,恐怕主帥是不好換的。”
這話樑煥也知道,他便問鄧直:“把南邊那幾個人送去葉廷樞那兒,給他打打下手?”
鄧直點頭道:“這事好辦,南邊索性也沒事。”
說到這裡,樑煥沉默了許久,忽然開口:“鄧直,你剛纔說,平涼府已經淪陷了大半,是嗎?”
“是。”
鄧直本以爲樑煥還想繼續問什麼,不曾想他只是垂頭思索一會兒,便讓他們下去了。
談完正事,林燭暉見鄧直離開,多問了一句:“陛下,您……還順利吧?”
突然被問起來,樑煥愣了愣,只隨口說了句:“不順利,你的破辦法沒用。”
把這兩個人都趕走後,樑煥叫來盧隱,吩咐道:“你讓在雍州的人去平涼府查查,陳述之的家人有沒有被戰亂波及……”
*
崇景五年五月二日,翰林院掌院學士程位上奏,說他看了貞賢年間曾在翰林院學習過三年的庶吉士的所有奏疏,共數出錯字好幾百處,足以見得三年學習不夠讓人文字功底紮實。再加上現在這些庶吉士還態度不端,所以他建議把學習年限延長爲五年。
朝堂上衆人聽到程位的言論,都有些發矇。這位掌院大人可真是閒得沒事幹了,去看了貞賢年間所有翰林的奏摺,還數出幾百個錯字,爲的就是讓現在這幫庶吉士在翰林院多待幾年?他圖什麼啊?
然而素隱堂的六個人加上樑煥都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
歐陽黨不知道從哪得到了消息,知道這幫新冒出來的敵人總部在翰林院,所以打算下手收拾他們了。
事實上,素隱堂並不是經常聚會,平日裡大門一鎖,在翰林院中一點也不明顯。歐陽黨並不知道素隱堂的存在,也不知道幕後主使是誰,但他們能看到的是,上次上疏彈劾他們的三個人都是崇景四年的進士。
在大平官場中,同一年考中進士的人通常會結爲聯盟。要對付這個聯盟,自然要從翰林院裡的前幾名開始。
翰林院只是官場的進身之階,這三年本身沒太大價值,所以待的時日越短越好。早些擺脫學生的身份步入官場,就可以早一點掌握權力、有所作爲。三年變成五年,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打壓。
最難受的人是樑煥,他想要培植新人,逐漸獲得對朝堂的掌控,但倘若這些新人五年都無法走入朝堂,那他就一直都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