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兩個獄卒把他們送去的地方, 是牢房的正廳。
陳述之走進去便見主座上坐著一個四五十歲的官員,雖然不認得,但通過他的官服可以判斷他品級不低。
於是他來到堂上, 緩緩跪在那人面前。還在發愣的劉傳見他如此, 便也跟著跪過去。
主座上的朱幸趕緊說:“快起來快起來, 我可受不得你們倆這麼大的禮。”
朱幸輕咳一聲, 開始說正事:“你們的案子改判了, 我給你們找找……”
他拿起面前的一張紙,用手指著找了半天。陳述之便道:“要不我們自己看吧?”
聽他這麼說,朱幸纔想起這倆人都識字。他才懶得給他們念, 就把整張紙都遞出去。
陳述之接了,劉傳便湊過來和他一起看。這是刑部的一份判決, 宣判的日期就是今天, 內容是對江州減稅案的改判:
現已查明, 沿江縣暴民屠縣衙的原因並非減稅,而是對原縣令蔣爲民積怨已久。減稅之事中涉及的官員全部改判無罪, 已死者發錢撫卹,其餘人官復原職。
鬧事百姓逐一細審,未殺人者釋放,殺人者減等量刑。蔣爲民已死無法追究,只是收回了官府給他家發的撫卹金, 另懲治了吏部負責蔣爲民考評的官員。
“看完了?”朱幸望著他們二人道, “陳述之, 兵部讓你明日如常過去。劉傳, 今晚就去碼頭坐船, 速速回你的江北縣去。”
說罷,他又擡頭叫門口待命的差役:“帶他們去拿東西, 然後趕緊走,走了好關門。”
陳述之先反應過來,拜了座上那人,便拉著劉傳道:“走了,別耽誤人家關門。”
他們一同拿了東西,換好衣裳,離開大牢。
在體驗過徹底的絕望後重新獲得生機,而要對付的人卻偏偏都死了,這種喜悅強烈而持久。陳述之饒有興致地帶劉傳去京城最好的酒樓吃飯。
劉傳喝多了酒,嘆道:“沒想到還能回江北做知縣,以前不覺得這個位子有什麼,經了這次,以後要好好做,指不定哪日又沒了……”
陳述之笑道:“也算沒白驚險一場。”
“唉,可是回去又要面對我老婆了。”劉傳拍了拍陳述之的肩道,“一個人挺好的,別去招那些你惹不起的人。”
陳述之心上忽然一緊。
劉傳吃飽喝足,扶著陳述之的手臂,歪歪扭扭地往碼頭走去。
漆夜無月,卻有星斗漫天。二人在河邊告別,看著劉傳坐的船逐漸遠去,陳述之轉身要走,還猶豫了一下現在該去哪。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回家。
如果說走出大牢給他帶來了什麼苦惱,就是他感到迷惑,不知道現在應該怎麼算。算不算接受他的恩惠,算不算已經同他告別。
然而他這次並沒有困在其中,就算全都失去又能如何?這些天裡早就習慣了那種一無所有的絕望,再多一次,無非是再流一次淚罷了。次數多了,人就會變得麻木,變得百毒不侵。
所以,無所謂了。
推開家門時,陳述之看到了父親驚異的表情,不可置信地問他:“你怎麼回來了?”
他被問得莫名其妙,失笑道:“我自己家,我怎麼不能回。”
陳歲寒趕緊把他拉進屋裡,“我們聽說你犯了事,也不知是什麼事,就說判了斬立決,我們要去看你也不讓。後來又說什麼大赦天下,改爲徒刑了,我們還預備著什麼時候去大牢……”
“今日改判,洗刷了冤屈,我就回來了,明天還如常去兵部。”陳述之淡然道。
他說到這裡,陳歲寒突然老淚縱橫,拉著他的手臂開始訴說這些日子的悲痛。陳嫺聽到聲音,也跑出來抱著他哭。大著肚子的林淑巧在一旁安慰,陳述之也不知該說什麼,只能一點點往自己房間挪著。
陳歲寒見他往上走,忽然問:“怎麼,你今天住家裡?”
陳述之剛想說一句“我住家裡怎麼了”,便想明白了他這個問題的意思,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
春雨細細,潤物無聲。內城之中,處處都是繁茂的綠意。
隔了一個多月又重新出現在兵部,陳述之承受了衆人好奇的目光。他剛想主動解釋,便被鄧直拉到一旁。
鄧直對衆人道:“宋員外和陳主事的案子重判了,他們都判的無罪,仍復原職。他們不在的這些日子,你們分了許多事情,現在都還給他們吧。既然不是他們的過失,你們也不要再議論了。”
陳述之被他說得心裡一暖,彷彿那些絕望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一切都還如從前一般。
他一直都覺得自己欠宋信一個道歉,下午要走的時候打算去找他,結果一出門,就看到未央宮的小太監打著傘等在門口。
他想假裝沒看到這個人,可那小太監見他來了,便湊上來說:“陳主事,宮裡找您,您現在就跟奴才去吧。”
陳述之默默嘆了口氣。算了,躲不掉的,就看看他是什麼打算吧。
在未央宮門口收了傘,陳述之甩乾淨衣袖上沾的水,方進入屋裡。
樑煥正坐在桌旁,拿著筆在一份名單上勾勾畫畫。見陳述之進來,他連忙扔了筆跑過去,拉著他的手說:“你可算回來了,昨晚到哪去了?我還以爲他們沒放你,今日去問,他們說昨天你就走了。對了,你現在有哪不舒服嗎?之前他們說你病了,我擔心死了,給你送的藥都吃了麼?……”
他一邊亂七八糟地說著,一邊上下打量著眼前之人。擡頭看他面容時,卻忽然看見他臉頰上有兩行淚滾下。
陳述之也沒有刻意悲傷,只是看到這個人,自然而然就這樣了。
想來,是自己早就認定了今生都不可能再見他一面,所以一旦真的見到了,便覺得異常感動。
這淚水將樑煥嚇了一跳,他趕緊伸手去他臉上擦拭,“你這是怎麼了,爲何一回來就這樣,誰又欺負你了……”
透過這幾句話,陳述之看明白了他的態度。他的意思是,那些事就當不曾發生,一切都和以前一樣。
但他很清楚,有些東西的確是不一樣了。
可那又如何,樑煥是這個態度,他就必須配合他。樑煥要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那他就一句也不能提。
於是陳述之抿了抿脣,努力讓自己笑得好看一些,輕快道:“沒事。昨晚回家了,藥都吃了,現在很好。”
聽見他說沒事,樑煥就當他真沒事了。他把陳述之拉過去坐著,手一直在他的臉頰上摸來摸去,話音裡滿是心疼:“怎麼都瘦了,臉色也變差了,吃得不好麼?唉,也是我沒安排周全,讓你受委屈了……”
陳述之任他摸著自己的臉,也不知要如何回話,只是覺得眼前的情境有些不真實。
雖然沒有得到迴應,樑煥卻還是說個不停:“昨夜爲何不來見我就回家了?又不是不讓你回去,你至少給我看一眼,讓我放心吧。跟你說了,我這裡就是你家,你這是不把我當家人麼?這麼長時間不見,你都不想我的?”
這話說得陳述之心裡一陣陣翻攪。家人?自己有什麼資格做他的家人?
樑煥提出的問題不需要回答,說到這些,他忽然撲進陳述之懷裡,緊緊抱著他說:“知道你生病時我就想去看你,可他們攔著,我最後也沒敢去。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想你,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竟感覺一天也離不開你了……”
聽到這話,陳述之整個身子猛地一顫。
儘管他一直在努力剋制,試圖告訴自己就當什麼都沒聽見,但樑煥還是感覺到了。
“行離,出什麼事了?見到我就這個樣子。”樑煥扶著他的肩膀,盯著他的雙眼問。
“沒什麼,不說了吧。”
“不行,你說。”
陳述之暗自嘆口氣,這樣他就必須說了,但他真的不想說。傷口好不容易結痂了,不想再掀開。
可是仔細想想,日後還是要過日子的,逃不過去的吧。
他只得起身,跪在地上,卻擡著頭與樑煥對視,一字一句道:“陛下,‘一天也離不開我’這種話,能不能……別和我說了。我實在愚鈍,分不清真假,或者您說完再告訴我一句是玩笑也好。”
樑煥被他說得一臉迷茫,“你在說什麼啊,我沒有開玩笑,當然是真的。”
陳述之實在不想質問他,可他想不到其它方法來說清楚自己的意思:“那如果沒有萬壽節,也沒有什麼新的證據,您一天也離不開我,到時候您怎麼辦呢?”
“怎麼可能沒有?就是因爲有後續的安排,纔會有那樣的判決啊。”樑煥皺著眉望著他,還是不是很懂他的意思。
聽到這個解釋,陳述之愣了愣。他的意思是,他一開始就安排好了,沒打算殺自己,也沒打算判自己二十年徒刑?
“得知判決後,我便覺得您是拿我換那幾個人。這原沒什麼不對的,可我想到您曾經和我說過很多……話,我甚至有些相信了。萬壽節之後,我又以爲自己伺候陛下這麼久,您留我性命算是報償……”
他說完,發現樑煥的神色十分難看,眼眶都紅紅的。
“你得知判決了,難道不該去想我要怎麼救你嗎?我的生辰你不知道嗎?我們一起在江州留了證據,你不記得了嗎?”
這話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陳述之搖搖頭,毫無波瀾地說:“我沒想到您會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