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廊盡頭,那人一身紅衣灼灼艷麗,偏偏烏發和瞳眸都似墨染,一瞬間她抬頭望過來的目光,似冬日九天之外月光一閃。
她不愛挽髻,長至腳踝的潑墨青絲無任何裝飾。
紅衣黑發,有種難掩的清美風情。
她提了盞琉璃燈立在那里靜靜看著他。
這一刻風云靜默。
這一刻時光輕聲走過。
這一刻她與他隔在長廊兩端,如楚河漢界,將彼此遙遙凝望。
半晌,她一笑,似云淡風輕,似花開山河,琉璃燈盞搖搖晃晃,她波光輕盈的眸子令人深感誤闖了冉冉紅塵的迷離。
“怎么鬧到這么晚?”蘭傾旖有些詫異。
“本來戌末就能結束的,但是大家興致高,再加上父皇在此,他沒說散,誰也不敢先走,就晚了些。”聞人嵐崢清淺微笑。
蘭傾旖點頭,關切地看著他的臉色,“我給你的解酒藥,用了沒?”
聞人嵐崢慶幸萬分:“還好你有先見之明。解酒藥效果很好,不然那么多人敬酒,我還真是吃不消。”
“那就好。”蘭傾旖笑瞇瞇點頭,“我備了小宴,不知道有沒有那個榮幸請殿下移步一嘗?”
暖閣里燈火依次亮起,將黑暗瞬間驅除,雕花銅火爐熏得一室香暖,閣中鋪了錦帷的圓桌上,七彩斑斕,香氣四溢。聞人嵐崢怔怔地看著那些藥香與菜香誘人混合,顏色和形狀各擅勝場,連蘿卜都雕出漂亮的牡丹花的大菜,沉默了半晌,才開口:“我一直知道你對吃很在行,沒想到你更會做。”
“我覺得你大概沒吃飯,所以做了這一桌。”蘭傾旖拉著他坐下,她今天心情好,不計較他說話不中聽。夾了塊茯苓夾餅到他碗里,“來,先吃點墊墊底。”
兩人面對面坐著,吃這頓生日宴,聞人嵐崢看著滿桌佳肴,“我從來不知道你廚藝這么好。”
“跟著師父學的。”蘭傾旖咬著魚肉。
“你師父教你下廚?”
“他自己懶得做,就讓廚娘教會我來代勞。”
聞人嵐崢不做聲,心說你師父究竟該是怎樣的奇葩,才教得出你這種徒弟?
“你有什么生日愿望嗎?”蘭傾旖笑容甜美如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亮光灼灼。
“我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夠打開心結,接受世間一切悲喜愛恨。”
蘭傾旖笑容僵了僵,眼底浮出一絲微妙的色彩,驀地近乎嘆息地抱怨道:“拜托,沒必要這么煽情的。”
聞人嵐崢輕笑,覺得這種相處模式也挺好。
兩人說說笑笑,一頓飯吃了個七七八八后。
蘭傾旖從懷中抽出一個精致的淡紫色香囊,慢吞吞道:“喏,送給你的,別嫌棄,一點心意。”
聞人嵐崢怔住,呆呆地看著手中的香囊。
梅花攢心形狀,和田玉墜勒金絲鑲嵌,淺紫底上的繡紋非花非鳥,而是用銀線繡著的天下山川輿圖,下方以淡白色月光石穿孔結著淡紫彩線絲絳,內裝丁香、薄荷、藿香、紫蘇、菖蒲、艾草、佩蘭、蒼術、白芷、冰片等三十多種香料,玲瓏可愛。
“這是你……親手繡的?”他有點呆滯,滿臉都寫著“不可思議”。
這女人……這女人……她竟然會做女紅刺繡?怎么可能?
他還真沒料錯,蘭大小姐會做這些她看來很低級很無用的事嗎?答案當然是否定。刺繡?別逗了,她大小姐長這么大,在這之前連繡針都沒碰過。
蘭傾旖對上他那難以置信的表情,很不自然地扯了扯唇角,看天花板看地面看桌子看火爐什么都看就是死活不敢看他,“那個……那個……”她吞吞吐吐,在心底告誡了自己一萬次不要不好意思不要臉紅,可還是很丟人地感受到了自己臉頰上的滾燙。
完了完了……蘭傾旖心中哀嚎,自己一世英名從此付諸流水。她臉上表情甚悲催,“是我親手做的。”
嗯?聞人嵐崢挑眉,眼神疑問。
蘭傾旖咬了咬牙,狠心道:“不就是先在緞面上畫好了樣子,再照著這畫用飛針牽魂的暗器功夫穿線嗎?”
啊?聞人嵐崢呆了呆,她竟然用這種頂級暗器功夫穿針引線?
“喂,你到底要不要?”蘭傾旖惡狠狠逼視他,咬牙切齒道:“這可是我做的第一件也是迄今唯一一件女紅,你不要我就拿回去了!”
聞人嵐崢一愣,立馬回神笑道:“要!當然要!這么有紀念價值的東西,自然是要留在我這里的。”他仔細看著手中的香囊,神色驚喜,“你的畫藝很好。”
蘭傾旖點了點頭,神色帶了點小得意,“那當然。”
聞人嵐崢微笑看著她,燈光下少女含笑嫣然,眼神濛濛如秋水,多了些平日難以見到的嬌俏。
他笑容倏忽轉淡,心里泛起些許的嘆息,這樣的鮮妍明媚,自己還能看見幾回?他很快甩開這些有的沒的,鄭重地收下了毫不值錢卻無比珍貴的生辰禮物。
有婢女上來撤下殘席,兩人結伴坐到屋頂上看景閑聊,蘭傾旖還順手拎了壺梨花白,兩人共飲一壺酒,也不提國家大事,只聊些風花雪月野史傳說,倒也是段好風景。
夜風清涼,夾雜著十月花香一起飄進鼻中,偶爾有花瓣被檐下金風卷起落于聞人嵐崢臉側,更襯得他肌膚如玉光潔,這人天生氣質雅致風流,靜默不動時也帶著幾分散逸之氣。蘭傾旖看著他精致的側臉,心想自己或許也該找時間拜訪一下黎國那位閉關清修多年的國師大人了,老這么拖著也不是辦法。
……
蘭臺溫酒伴月落,枕蒼煙萬頃星河闊。
層層開啟的朱門,廣闊延展的甬道,甬道盡頭,垂著燈焰微青的八卦長明燈,直線般一字排開垂天而來。
長明燈下,現出肅然而立的黑衣男子,衣袖在夜色中閃耀著連綿銀光,如爛漫展開的銀河。
他容貌俊美妖孽,星光下更顯一份惑人的邪魅,一眼看去,如看進了爛漫星空浩瀚銀河深處,令人忘記了他的具體相貌和輪廓,滿腦子只余下那驚心動魄的艷色。
這種艷色和氣質已經超脫了年齡,超脫了青春。即使他活到七老八十,他依然有這個魅力傾倒世人傾盡風華。
蘭傾旖小心肝涼了涼,心說今日總算體會了把什么叫美色誤國。難怪這家伙這么低調不出門,這張臉也就罷了,可這幅氣質換了誰都得掩著啊!扔到大街上絕對會讓萬千少女為之瘋狂。
溫九簫仔細打量著面前紅衣少女,“七七?”
蘭傾旖點頭,微笑:“是!”
“跟我來!”他轉過身。
沉寂了十幾年的蘭臺宮,今日迎來了第一位客人。
這是件難以想象的事情。
黎國的國師溫九簫已閉門不出、不見外客數十年,即使是黎皇聞人炯上門拜訪,那也只有吃閉門羹的份。
來往伺候的下人都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少女遠去的背影,悄悄地用眼神交流著自己的震驚。
而此時,高臺月下,兩人對酌。
蘭傾旖看著面前人,目光中帶著點琢磨不透的色彩。
“不愧是黎國皇宮珍藏的‘一斛珠’,味道果然醇厚。”
溫九簫也在看她。
這對年紀相差了整整十五歲的一師之徒,就這樣帶著審視與警惕的目光,看進對方的眼眸深處,暗暗思索著,評估著。
一笑間各自思量。
“我以為你來玉京后就會立即來找我。”溫九簫若有所思。
“本來是這么打算的。”蘭傾旖直言不諱,“只不過半路上出了點意外,我因禍得福,將人都打發了,也就沒必要來找你了。”
溫九簫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震,杯中酒泛起淡淡漣漪,一層一層地擴散開去,“難怪……”他聲音帶了笑意,“好!很好!不愧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繼承者。”
蘭傾旖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溫九簫神色散漫,“玉京有風將起,你可要多加小心了。”
蘭傾旖只笑了笑,不以為意。這人……什么不問世事閉門不出,什么閉關清修六根清凈,都是唬人的吧!瞧瞧這人明明把玉京的事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放心,我能應付。”
“這是你要的東西。”溫九簫遞給她一個三寸高的白玉瓶,淡淡道。
蘭傾旖從懷里抽出一本藍皮書,“這是《天算經》,我不欠你人情。”
溫九簫毫不客氣地接了,其實他本來想著看在自己徒弟是聞人嵐崢的胞妹份上,將蟾蜍血送她好了。沒想到她還帶了謝禮,真是意外之喜,不過她既然給了,他也問心無愧地收了。不要白不要。再說他想要這本《天算經》也有很久了。
“七七,有句話做師兄的不得不提醒你,你雖然不相信命理玄學,但時勢大局還是會看的,目前的情況,玉京你還是不要多呆得好。”溫九簫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笑容淺淡。那笑說不出冷或熱,喜或悲,清或媚,似乎只是個笑,帶著淡淡的嘲,微微的誚,嘲諷的也不是具體某個人,而是這蕓蕓眾生,或者是他自己,于是整個人都有了一種虛幻感。
蘭傾旖回頭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掉進陷阱的獵物,正拼命想辦法往外爬,而他就是在陷阱外冷眼旁觀著自己的掙扎的同胞,這種感覺讓她很不喜。“放心,我能自保。”
“那就好。”溫九簫語氣柔和如話家常,“十六年前我曾用紫微術數推算過黎國皇族的命運……”
“閉嘴!”蘭傾旖厲聲打斷了他的話,目光冷若霜雪。
她對星相占算之類的事情不感冒,也沒興趣學,黎國都說國師的星相占算之術通神,但她知道,言曠才是真正的通神。國師作為言曠門下專修此道的弟子,他的話,她還是會信的。
正因為會信,她一瞬間,覺得全身如火燒,燒得她的血都冷了。
“七七,你不想知道你的命星在哪里嗎?”
“不想。”蘭傾旖語氣生硬而冰冷地拒絕,“我當年就不想聽師父的星相結果,如今自然也不想聽你的。”
眼見她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溫九簫才抬頭看向北方遠天,那里,一顆天星遙遠而湛亮,周圍卻牽著一條看不見的暗線,正緩緩地與南方某顆星辰相連。
他笑了笑,神色饒有興致,目光涼涼帶嘲。
真是撲朔迷離的詭譎命格,難怪那群老家伙這么看重。
該來的,總會來。他不急,等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