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里氣氛冷凝,劍拔弩張。見到蘭傾旖進來,八皇子目光凌厲如劍,聞人嵐崢眼神深邃難懂難明。八皇子吃人般的眼神沒能嚇到蘭傾旖,她反而被聞人嵐崢似笑非笑注視的目光嚇到了。她覺得,比起八皇子的青面獠牙喊打喊殺,聞人嵐崢的笑才讓人感覺壓力更大,因為你會覺得你心里想的一切已經被他知曉,而他在等著看你笑話。
那種感覺,不啻于當面裸奔。
當然,以她的定力,不會有裸奔感,她此時卻有憂傷感。
看樣子他對自己剛才的獻舞意見很大,等下散了,他該不會動手打人吧?
她很明媚地憂傷了,但此刻環境不對,她只得調整好情緒,直視八皇子的眼睛。
“八殿下,請。”她笑意盈盈。
聞人嵐崢挑眉。咦,角色轉換得倒是挺快挺自然的,這女人真是越來越狡猾了。
八皇子目光暗沉,冷冷瞪著她。
蘭傾旖若無其事,伸手挽起鬢角垂落的長發,她環視四周,將所有人的神色收入眼底,緩緩一笑,笑意里透出幾分譏誚幾分不屑,“殿下喚我來所為何事,剛剛在來的路上已聽人說了,即使侍女回報,我在客房里半步未出,殿下也會將這殺人罪名扣在我頭上。既然這樣,咱們就來個最簡單的。殿下一口咬定我是殺人兇手,那么請問,動機呢?我為什么要殺他?”她饒有興致誠懇求教,一副不恥下問的姿態,心里卻幾乎笑破了肚皮。
八皇子胸口急劇起伏——氣的。
這個蘭傾旖,永遠敢做別人不敢做的事!
她竟然敢在他的面前,問她的殺人動機!
她怎么好意思問動機?!
他要怎么說?說這些人本就是為了殺你蘭傾旖而來?拔出蘿卜帶著泥。這話一旦說了必定會牽扯出死者身份,如果讓面前這些如狼似虎的兄弟知道這人來自安國第一世家,他自己也就完了。一頂“勾結敵國居心叵測”的大帽子蓋下來,他就是全身是嘴也說不清楚。即使他氣得五內俱焚七竅生煙,憋得胸口生痛,這話也不能說出口。
既然說不出來,那么他的指證自然不成立,就算他拼得魚死網破,將這事鬧到了御前,聞人嵐崢也不過輕輕淺淺的一句“證據不足”,就能將他駁回來。哪怕他不怕死地說出蘭傾旖和死者的恩怨,最后死的八成也是自己,搞不好聞人嵐崢和蘭傾旖還會因此受到封賞。
八皇子此時氣得全身發抖,進退兩難。
繼續追究?不能。這事鬧大了,對他的害處最大,一個不慎就是身家性命盡數奉送的結局。
就此打住?不能。不提顧歇,就是他自己,剛剛鬧得氣勢洶洶勢必要追究到底,此時灰溜溜偃旗息鼓,面子里子都得丟光,說不好還會讓屬下離心離德。
等?不能。就算通知了王府中余下的顧家人,他們也沒資格處理這事。況且他們的身份如今是見不得光的。
將她扣押?不能。聞人嵐崢絕不會將她留在這里任人欺侮,只需他輕飄飄的一個命令將這事捅到皇宮,他就得吃不了兜著走。
秘密暗殺?不能。光看她能單槍匹馬劍挑世家就知道她有多強悍,先前追殺了那么多回都沒成,顧家都被她逼得向自己求助,更能看出她的厲害。況且她身邊還有個武功深不可測的聞人嵐崢。就算僥幸成功了,只要她留點證據讓聞人嵐崢交到了御書房,自己照樣得給她陪葬!
八皇子盯著面前神色溫柔外表無害的女子,心腔一陣陣緊縮。
自從遇上這個女人,自己就沒一次順心過!一次都沒有!
當年費盡心機聯合了太子和老四給老九下了毒,逼得他出局。好容易贏來的大好局勢,被這個女人扭轉了。
從隴南到玉京,追殺設計了老九多少次?被她攔了。
苦心搜羅來的幫手,被她殺了。
無論怎么機關算盡,計劃周全,縝密布局,這個低賤卑微的女子,都能輕而易舉地將他的計劃粉碎。
時至今日,八皇子心中的不甘憤懣一系列負面情緒統統爆發,他只恨自己受制太多,他只恨她運氣太好,投機取巧見縫穿針地找到了強大的庇護,恨自己手下太無能,恨宮里的老皇帝看得緊,導致自己處處被動。玉堂金馬的當朝親王一國皇子,斗不過一個卑賤的平民女子。
此刻他看著這時還能清淺微笑的蘭傾旖,想不顧一切下令殺了她,殺了老九,殺了這些和自己爭奪皇位處處使絆子的兄弟,干它個痛快。
可是他不能!
不僅不能,他還要好言好語地向她道歉,然后周到禮貌地將她送出這碧云樓。
看著這一刻,悠悠閑閑抄著袖子,散散漫漫含笑凝視自己,氣場驚人隱然睥睨的女子,他恨不得搓碎口中牙。
暗暗深呼吸好幾次,在心里默默提醒了自己一萬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退一步海闊天空”的八皇子,終究還是陰毒不甘地死死盯了蘭傾旖一眼,那眼神,比眼鏡王蛇毒比極地深淵的冰雪冷比刀尖銳利比僵尸陰狠,換了個人看見必然要一生噩夢不斷。
八皇子硬生生擠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意,道:“是小王唐突了,還請蘭姑娘見諒。小王送諸位,請!”
蘭傾旖的確不同凡響定力超群,那么可怕的眼神,連她身邊的聞人嵐崢都替她覺得心里發冷,她卻像沒看見的沒事人似的坦然自若。她揮了揮手,示意無礙,隨即在明珠燈光下,慢慢,一笑。
那一笑睥睨眾生。
……
六皇子和聞人嵐崢、蘭傾旖一同走出碧云樓,適才樓中殺氣騰騰劍拔弩張的較量他都收在眼底,直覺這件事沒表面上這么簡單,他饒有興致地注視著蘭傾旖。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她明明步伐神情都沒異常,但心情卻似乎很好。
想問,他又不知道該怎么問,只好將這個疑惑壓在心底,想著哪日合適再找老九問問。三人各自上了回府的馬車,踏著夜色回去休息。
車上,蘭傾旖端坐如舊,姿態很正經,表情很端莊,動作很嚴謹。只是……
“玩得很愉快?”聞人嵐崢瞟了眼身邊神采奕奕雙眸晶亮的蘭傾旖,語氣很柔和,態度很親切地問。
蘭傾旖一怔,立馬端正了表情,正色道:“怎么可能?這等煙視媚行之地,哪里是我一個女孩子該來的?”
“是極!所以你這次的舉動,我給你記著!回去了咱們再慢慢算賬。”
蘭傾旖頓時苦了臉,不就是跳了個舞順帶殺了個人嗎?他至于嗎至于嗎?!“殿下,你不能這樣強人所難懂不懂?!這又不關我的事!”
“你還好意思說這種話?”聞人嵐崢使勁磨牙,“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你以為老八是那么好相與的?”
蘭傾旖撇了撇嘴,“就是因為知道他不簡單才要先下手為強!”她瞥他一眼,笑意里帶了幾分傲氣,“你放心,我既然敢做,自然就想好了應對之策。同歸于盡可不是我的風格,我也沒那么高尚的情操,可以做到視死如歸這么悲壯的地步!”
她靠在軟墊上,懶洋洋地揮了揮爪子,“好了,廢話不多說了,我累了,等下到了記得叫我。”
“你……”聞人嵐崢無語。
這一夜,蘭傾旖睡得很香很沉。
天氣一天天冷下來,宮中女眷們身上穿的衣服,也從縹緲如煙的輕紗,換成了厚重的綢緞,不過宮中并未因此沉默無聲,依然是爭奇斗艷精心打扮。各宮的娘娘,由頭到腳,無一處不精致,不遺余力地想把自己的美展現出來,只為博帝心一悅。
日子過去了小半個月,就是寧王殿下的生母淑妃的生辰,一大早聞人嵐崢在華錦樓挑選了一柄精致少見的三色玉如意出了門。
淑妃何沛晴在近郊的行宮為自己辦壽宴,邀請京中貴婦貴女同樂。
未曾想就在眾人分別上前敬獻賀禮時,左相嫡長女霍芷晴的禮盒里竟然放了三尺白綾。
寧王勃然大怒。
云城長公主更放言,小小的相府千金,竟敢這么大膽,做出這等不知死活之事,著實該死。左相霍正乾教女無方,有失德儀,更加枉為百官之首。
若非淑妃娘娘心地仁善,不想在壽宴上鬧出人命,霍芷晴說不準此時已死在亂棍之下。饒是如此,霍芷晴也被狠狠一頓好罰,在佛堂里抄了整整百遍經書。
有心人哪里會看不出其中的蹊蹺?
可是落井下石誰都會,而雪中送炭的……古往今來又有幾個?
行宮在不久前良妃才小住過,宮女侍衛都是她用剩下的。想要暗中做手腳,易如反掌。
以如今良妃的勢力和手段,想要捏死霍芷晴,連多余的心機都不用使,這不過是個輕描淡寫的警告罷了。
真要有心,盒子里的東西,豈止是三尺白綾?
聽到消息的蘭傾旖淡淡一笑,覺得良妃辦事果然利落,不枉自己這般期待。
以她的手段,想要弄死一個小小的霍芷晴,不管是暗殺還是利用朝堂后宮中的勢力,都再簡單不過,總算報了成衣店里的一箭之仇。
這事過去沒幾天,就是馬術比賽的群芳宴。
這個宴會本是黎國一位擅騎射的皇后所設,無論是皇家公主還是名門閨秀,皆可直接參加此宴。
皇后逝世多年,中宮之位空缺,高位妃子經過數十年爭斗,碩果僅存的不過林貴妃、良妃、淑妃三個罷了。后宮大權這十余年一直掌握在品階最高的林貴妃手中,這次的群芳宴也由她全程主持。會上分騎和射兩部分,勝出者將得到和林貴妃同進晚膳的殊榮和豐厚賞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