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流水般飛速飄過,玩玩鬧鬧之間,除夕很快來臨。
早晨,蘭傾旖醒來時隱約覺得外面的風很大,吹得窗戶噼里啪啦的直作響。她早起穿衣梳洗干凈后,練了一個時辰的功,然后才讓侍女們準備早膳填肚子。
整座府邸上下都打掃的干干凈凈窗明幾凈,看著便覺得亮堂。
蘭傾旖看著院子里忙碌來往的人群,也感受到了他們的熱鬧,臉上不由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清晨的寒風帶著一股淺淡的梅花冷香,吹散了天邊最后一抹灰色的云,壯闊廣袤的天地之下是一片晨曦盎然的景象,料峭的空氣中隱約帶著一股喜慶的氣息,皇城內外到處是張燈結彩生機盎然的熱情的大紅色,很是熱鬧。
她搬了把藤椅坐在院子里曬太陽,膝上蓋了條淡青色毛毯,拿著從藏書閣里找出的史書看的不亦樂乎。
這日的天氣的確不錯,侍女們相互嬉笑歡鬧,年節氣氛十分濃厚。
年夜飯聚在了前院,許家人丁單薄,除了那兄弟倆也沒什么直系血親,加上蘭傾旖這個客居之人也冷清得很,干脆叫上了容閎、萬雅等一群下屬一起吃,整了一桌人,各種菜肴滿滿擺了一桌子,廚子手藝絕佳,做出來的菜肴色香味俱全,配上酒性溫醇的梨花白,一頓飯吃的賓主盡歡。
吃完之后兄弟倆似乎有話要談,這也不關蘭傾旖的事,她干脆自己爬上了房頂等著看煙花。
整個玉京都成了不夜之城,萬家燈火映入眼簾,壯觀而華美。她躺在屋頂上,掐指計算自己離家的日子,越算越覺得悲催。她在父母身邊盡孝的日子實在是少的可憐。“不孝”二字,真真切切就是說她的。
她嘆了口氣,雙手枕在腦后,看著天空,發呆。
今夜無月,只有幾顆星子掛在半空,光芒看起來冷而遠,偶爾有喧鬧的叫賣聲恭賀聲笑聲飄入耳中,帶著雪夜歸家的溫馨,讓她的心情一陣放松,唇角也揚起了淡淡笑意。
“啾——”天空中忽然傳來一聲爆響,她抬頭,絢爛的煙花在漆黑的夜幕中炸開亮麗的色彩。
團團簇簇的富貴金花升起于黛青色的夜空,再千絲柔曼地綻開,綻放出深紫明黃寶藍翠綠藏青金紅粉白等諸般艷麗色彩,倒映蒼藍蒼穹,如同漫天里開了燦爛的八重櫻,而那些光帶搖搖曳曳自天際劃落時,又如云層之下垂落的華麗的鳳凰尾羽,那些繡球牡丹迎春竹梅空谷幽蘭吐芳桃杏,擁擠地開滿了半空,再倒映進大地之上的水色流光,千波粼粼七彩流溢,人影花影亂如潮。
一場煙花夜深方散,房頂上獨坐的少女,含笑觀賞。煙花流彩,明輝千里,斑斕色彩耀亮了紅衣少女仰起的精致下頜,赤橙黃綠青藍紫諸般變幻色彩極盡鮮妍,卻不抵她眼底無盡流轉的神光。她看著煙花,眼神卻透過那煙花,望向更遠的方向。
聲聲慢,流絲長。
遠處,響起了悠長的鐘聲。
煙花閃亮之際,地上的人群也熱鬧起來,蘭傾旖看見不遠處的河邊,有不少年輕男女相談甚歡,不由一笑,起身,跳下屋頂。
別人的熱鬧再好,也不是自己的。看看就好,不要過分沉迷,免得白白讓自己難過。
她在院子里用冰涼的手拍了拍臉,收拾好情緒,才推開自己房間的門。
推門的剎那她的手頓了頓。
房中有人。
沒感覺到殺氣。應該沒有危險。
她定下心神,推門進去。
推開門的瞬間,室內就亮了起來。
青花粉彩海棠形狀的瓷燈,里面設了導煙管,一絲煙氣也無,燈光微黃,氤氳如霧,籠罩著夜色華燈下含笑撐腮的那人。
艷逸姿容,烏衣風流。風姿傾絕,氣韻深深。
蘭傾旖看得一呆。
腦中瞬間掠過一句話——任是無情也動人。
許朝玄含笑聽著動靜,溫和道:“怎么還在那里杵著不動?這么冷的天,你也不怕凍著?”
“你怎么在這里?”蘭傾旖看著燈下風姿卓然的許朝玄,頗覺意外。
“一個人守歲多沒意思?當然要找個人一起聊聊。”許朝玄頭也不抬,理所當然道。
蘭傾旖無語,在他面前坐下,目光匆匆掃過他面前的小桌。
小幾上擺著一盤新鮮棠梨,應該是從冰窖里取出來的,不然沒這么新鮮,都削掉了皮,露出白生生的梨肉,水光瑩潤肉質鮮嫩,散發著水果獨有的清淡香氣。
旁邊還擱著好幾個蓋著蓋子的盤子,也不知道裝了什么。
紅泥小火爐上正煮著什么,室內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清香。
盤子里有梨片,切得薄細均勻厚度一致,整齊地堆在一處,看得出切梨的人刀工很好。
“這是采自枝頭細雪和新鮮棠梨煮成的棠梨雪,清火潤喉,開胃極佳,你嘗嘗。”
許朝玄靠在椅背上淡淡微笑,燈光打在他臉上落出一層淡黃,如明月生輝,又像上等的瓷器上了層細細的釉,越發顯得膚光致致姿容絕俗,一眼望去使人暈眩。
但蘭傾旖從來不是正常人種,她不暈也不眩,只淡定地喝了口棠梨雪。
味道確實不錯,酸酸甜甜,口感潤滑,很適合養生。“確實不錯。”她毫不吝嗇自己的贊美,“想出這個做法的人很會享受生活。”
許朝玄微微一笑。
“眼睛失明,平日里很不方便嗎?”蘭傾旖隨口問。
“習慣就好。”許朝玄淡淡道:“而且失明也有很多方便。”他意味深長地笑道:“有時候,不用眼睛去看,憑自己的心去感受,得到的結論反而更真實可信。”
蘭傾旖裝作沒聽見,也不多問,她從不主動招惹是非,尤其是在別人的地盤上,她是個老實人,真的。
秘密之類的東西,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既然是守歲,有壓歲錢嗎?”她毫不客氣地道。有送上門的便宜,不占是傻瓜。
“如果你請我喝酒的話,我可以考慮。”許朝玄淡淡一笑。
蘭傾旖愣了愣,不語。
“怎么?這么快就忘了?”許朝玄沒聽見她的答話,扯了扯唇角,“在昭延寺里,你可是答應過在今夜請我喝酒的。”
“你是說要平湖雪?”蘭傾旖摸了摸鼻子,悻悻道。她的確忘了這茬,當然,這是死也不能承認的。“你稍微等一下,我這就去挖。”
她很快沖到了院中的梅樹下,撈起鏟子挖出兩個小巧的酒壇。
“來,嘗嘗。”蘭傾旖拍開泥封,連聲招呼許朝玄。
清冽的倒酒聲響起,一陣清冽香甜的氣息撲鼻而來,耳畔傳來了蘭傾旖那溫潤中帶著微涼的嗓音,“這是特制的吸收了雪花芬芳的平湖雪,這種酒的一大特色,就是它不是越陳越香,而是要吸收雪花的清冽之氣,我來這里的第一天就埋下了。保證你在別處都沒喝過。算你有口福,就剩這兩壇了。”
酒才剛剛倒上,單單聞著那清冽的酒香,許朝玄就禁不住一陣沉醉,連忙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果然,一種清涼甘醇的說出來的感覺甚是美妙的往身體里蔓延而去……
“果然是好酒!”他贊不絕口,“這酒是你釀的?”
蘭傾旖微微一笑,“小時候跟師門里一位前輩學的。”
“好靈巧的心思。”許朝玄由衷贊嘆,自己倒了杯酒。
蘭傾旖不答,看著他微微黯淡的眼眸,鬼使神差地道:“我把平湖雪的釀造方子給你,你以后想喝可以讓人釀給你。”
話一出口,她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么,不由微微一愣。一瞬間她心底流過一種奇妙的滋味,神色有些怪異和不可思議。
許朝玄明顯愣了愣,顯然沒想到她會這么大方,不禁笑了,“那倒是我運氣好,這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蘭傾旖聳了聳肩,找出紙筆,照例換了字體刷刷寫下釀酒方子塞給他,玩笑道:“好好保管,弄丟了我可不會給你第二份。”
許朝玄失笑,這是什么話?他的忘性有這么大?他搖頭,揭開右手邊盤子上的蓋子。
是餃子。
蘭傾旖瞪大眼睛,一時不知道是驚訝還是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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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有些恍惚。
看見餃子,才深切地找到了年的感覺,哪怕此刻廊檐下燈籠鮮紅,福字滿貼,但于她,這是別人的住家,別人的年,她寄人籬下,還在漂泊掙扎。
直到此刻,看見了餃子。
餃子,于她就是年啊……那些流離艱苦的歲月,平日里都在為了生存和野獸搶食。只有每年除夕夜,師父才會不遠千里地趕來,陪她過年,并且會良心大發,整上一桌年夜飯,回回吃得她打嘴巴不肯松,回回過年她和阿玉兒都要為搶食打一架。但是每次吃餃子都會安靜下來,熱氣騰騰的大鍋里,飄蕩著雪白晶瑩的餃子,個個鼓鼓囊囊……一人一個蘸碟,醋醬油蔥花,一群人頭碰頭在大鍋里拼命撈餃子,各自尋找自己喜歡的口味……那些逝去的年節,那年節里氤氳的熱氣,那熱氣里,人生最飽滿的團聚的滋味……
雪白琺瑯瓷盤上,五色餃子花一般開放著。
她小心地夾出一小碟,顧不得燙,一口咬下去,口腔里立刻盈了豐潤的餡和飽滿的鮮汁,味蕾被充分刺激,歡快得似要跳舞,她忍不住瞇起眼,滿足地嘆一聲:“想起了師父……”
她神情滿足,蒸騰的熱氣在空氣中凝結出無數的細小水珠,掛在她長翹微卷的睫毛上,晶瑩如顆顆碎鉆,而她側頭輕嘆的神色,看起來溫軟而純凈,如一朵開在風雪中的白梅,充滿了寫意風流。
他看不見,但想象出來的此刻畫面她的神色,無比美好,以至他的眼底也多了幾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