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熙來起來的時候頭有些疼, 天剛蒙蒙亮,他四處看了看,才小心翼翼的從顏珅懷里鉆出來。一向陸熙來起來出去看一眼, 來福總說老爺上朝去了, 難得有一次陸熙來能起的比顏珅早。他趴在床上撐著身子看睡在身側的顏珅。
讓人想不通的是, 即使那一對琉璃似的眼擋在了眼皮下, 顏珅的臉還是緊繃著, 睡夢中竟也眉頭緊皺,仿佛一碰就會醒來。
陸熙來未曾見過顏珅入睡的模樣,因而也不知是他這幾日奔波過頭, 還是一向如此。
未老先衰的小鬼。
陸熙來不由莞爾。
看看天色離早朝尚早,陸熙來不想吵醒顏珅, 只得躡手躡腳的穿好衣裳, 又躡手躡腳的跑了出去。他昨夜問過了有福, 只聽有福說六皇子流放了甘肅,寧陽王被遣回封地, 詳細的事并不知道。趙敬仁沒有事,這的確是個好消息,但聽到這個消息,陸熙來并未完全松一口氣,他不明白, 既然免死金牌被趙敬仁讓給了六皇子, 趙敬仁何以免去一死?
顏珅看來只是同何玉湖一樣, 覺得皇上處置不公, 而并不知道免死金牌的事是他干的, 那么,皇帝給的究竟是什么說法。雖然怕極了被皇帝吼, 陸熙來還是不得不冒死去問問這事。
天色尚早,皇帝不上朝從來都是日上三竿再起,陸熙來已準備好在外頭等到大天亮,但他沒有料到,劉公公很快便走了出來領了他進去,并告訴他皇上這次真的病了。
與其說是連日的事端拖垮了他原本就不硬朗的身子,倒不如說老皇帝是心累成疾。先是兒子逼宮,再來是寵臣騙他,老臣氣他。
倘若不是自己騙了塊免死金牌,老皇帝也不必因為處置不公被何玉湖氣病,看著病榻上的老皇帝虛弱的閉著眼,氣若游絲,陸熙來內疚的不知如何是好。
龍床太大,顯得老皇帝瘦骨嶙峋的身子如此寂寥,唯有胖了一圈的雁南蜷著身子睡在老皇帝身旁。
劉公公讓陸熙來在旁站著,自己湊近了一些:“萬歲爺,林大人到了。”
老皇帝原來是醒著的,擰了擰眉,但并不睜眼,聲音低沉而沙啞,只蹦出兩字:“出去。”
老皇帝是記恨著他了。陸熙來眼眶一紅,看了看劉公公,不知該如何是好。
劉公公一垂眸,沉默了片刻,又道:“萬歲,治個罪也好過憋在心里。”
劉公公在宮中四十多年,為人低調,又何嘗說過比這句更冒昧大膽的話。但人心都是肉長的,看著服侍了三十多年的老皇帝如此,劉公公仍是忍不住說出了口。
老皇帝咳了幾聲,和緩了一些,道:“沒有罪要治,出去吧。”
陸熙來心痛難忍,恨不能皇帝此時能暴跳如雷的掀起被子沖他大罵一頓,然后拖他出去打個八十大板,夾手指,刺面發配邊疆。
都好過現在這樣。
在劉公公眼神的奉勸下,陸熙來噙著眼淚低頭走出了皇帝寢殿,他只想找個什么讓他能靠一下,直直朝一根大柱子走去。他的腦袋在門口的大柱子上一碰,終于頭抵著那大柱子終于哭了出來。
誰能知道事情竟會變成這樣。
一回想起那個調皮搗蛋拿起毛筆在他臉上畫上胡子的老皇帝,看見新奇玩意那兩道八字眉趣味盎然抬起的模樣,陸熙來眼中的淚水便斷了線一樣落個不停。
聽的書不少,陸熙來從未聽說原來昏君會待佞臣這樣純粹的好,所有喜歡的東西都會給他留一份,所有有趣的東西都要同他分享,白日形影不離游玩,晚上躺在一起談天。相交忘年,簡直像老爹和兒子。
若知道救了趙敬仁會讓老皇帝變成這樣,陸熙來絕對不會用那損招。
陸熙來正在一邊拿頭磕柱子一邊懊惱流淚,忽然聽得耳邊一聲輕喚,帶些許驚喜。
“先生?”
陸熙來一驚,也顧不得還滿臉眼淚就回頭去看,他怎么也沒想到過竟會在皇帝寢殿門口見到小九。更讓他覺得怪怪的是,他從未見過小九帶隨從,今日小九卻領著兩個小太監。小九身后的兩個小太監一人捧著盒蜜餞一人捧著苦藥,還冒著熱氣。
“小九?”
“……先生。”敏銳的察覺了陸熙來要離開的打算,趙亦書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這個人了,心中有些欣喜也有些驚訝,但見到陸熙來滿臉淚水,原本有些驚喜的小九立刻吞下想問的一堆話,一臉擔憂的靠了過來,“你怎么了。”
感到十分尷尬,陸熙來急忙用袖子擦眼淚,但一擦又記起方才老皇帝的病態,眼淚又是忍不住往外冒。一個大男人干脆趴在矮他一截的少年肩膀上蹭,撒嬌一般哭個不停:“嗚嗚……小九。”
“……”那兩個小太監無言的對視一眼,都不知道這個大男人腦子被門夾過還是怎么了。
小九也有些尷尬,擔心藥會變涼,只好一面拍著陸熙來的背,一面回頭示意小太監先把藥送進去。隨著兩個小太監邁進了門,小九才伸手扶上了大哭不止的陸熙來雙肩推開了他一些。
小九眨了眨眼,很懂事的安靜了一會,等到陸熙來哭聲減息,才道,:“先生,對不起,父皇要見我,您在這等著我。”
說完小九便將陸熙來推回到了柱子旁。
陸熙來靠著柱子看小九拂拂袖子,端正了視線邁入老皇帝的寢殿,舉止還是一如既往的老成。
等到周遭再度沒了人,陸熙來才靠著柱子蹲了下來將腦袋埋進了膝蓋,他又哭了一會,終于蹭掉了眼淚,明白哭也沒有用,只能等著小九出來,看看是否能帶來些好消息。
但等著等著,他開始感到腦子有點昏昏沉沉的,他伸出手來摸了摸自己額頭,可惜手心與腦袋是一個溫度,也不知有沒有發燒。心想著回去就要好好睡一覺,陸熙來回頭望望寢殿門口,小九依舊沒有出來,他只好睜大了眼睛,強打起精神單手托腮繼續等。
但意識反抗理智漸漸變得模糊,陸熙來的雙眼眨了兩下,竟就不肯再睜開了。
他做了一個夢。
自己身處一個純白的地方,天上地下都沒有顏色,唯有自己一身衣裳橙黃格外的惹眼。天上飄著柳絮狀的白色,卻不是雪,因為拿手去接,是暖的。
這是哪里,陸熙來茫然的四周看了一看,地面,四周,甚至天空,都是純白色。陸熙來抬頭看著漫天飄下的雪花,卻忽然感到一片雪落在了嘴角,暖暖的化了開。
此時,他聽見一聲輕嘆。
“父皇已經病了許久,這……也是遲早的。”
早朝過后顏珅便領著陳坷去了趟玉琳軒,玉琳軒老板姓陳名良材,與何玉湖是舊識,自然也認出了顏珅,立刻便從柜臺出來領著他去了后堂奉了好茶。
得知顏珅是來買玉的,陳老板馬上殷勤的將鎮店之寶一件件的擺了出來。顏珅微笑著一件件看過去,一眼便看中了一對玉。
那玉做工細致,鉑金纏龍盤著環型的玉墜,那玉也是與眾不同,色重質膩,深邃的墨色透著異樣的光芒。更叫顏珅中意的是,這玉一分為二,形狀像極了道家陰陽魚,摘下即可拼合起來。
陳老板見顏珅在那塊玉面前停了下來,立即露出笑:“顏相,您可算有眼光,這可是剛到的墨玉。”
顏珅越看越中意,微笑點了點頭:“好,就要這對了。”
顏珅深知陸熙來好哄的脾氣,只要給一點好臉色,他就能立刻湊過來,這次雖然讓他受了委屈,但將此物給陸熙來作賠禮,他也該消氣了。顏珅在轎子上看了那對玉一路,越看越喜歡,想象著這玉在陸熙來腰間掛著該是什么模樣,直到轎子落了地,陳坷低聲在外頭道:“宰相大人,到了。”
顏珅這才回神,掀起轎簾邁出了轎子來,但一抬眼,卻正見到何玉湖從宰相府大門出來。顏珅立刻收起了玉墜,恭敬的迎了過去一揖:“義父。”
何玉湖生氣的皺著眉頭,胡子氣的一抖一抖,見到顏珅,臉上的氣消了一些:“珅兒你來的正好,這裕慶又徹夜不歸,不知跑哪里去了!”
裕慶雖貪玩,也是二十五六的人了,出個門還得讓老爹管著,算是什么事。顏珅心里這么想著,卻不明言:“裕慶兄離京數載,或許探訪老友去了罷?”
“珅兒你別把他想成那種文雅人,他現在要不是在青樓鬼混,我何玉湖死也瞑目了!”說罷,何玉湖拉了顏珅就往外走,“走,陪我去尋他!”
老頭的固執下,顏珅推辭不了,剛回府就讓何玉湖攆回了轎子里,何玉湖也上了自己的轎子,直往花街柳巷沖去。
以大宋朝廷命官不能進青樓為名,顏珅總算推脫了何玉湖,在花街旁幾條街的地方找了個茶樓喝茶,看著何玉湖領著陳坷他們氣沖沖的殺進去了。
顏珅靠著欄桿悠閑喝茶,屁股還沒坐熱,便聽見一陣喧嘩,向遠處一看,何玉湖正揪著何裕慶的耳朵往外拉。
顏珅不由嘆了口氣,知兒莫過父,何裕慶這不爭氣的,還真讓他爹在青樓找到了。
顏珅放下些茶錢,正起身要下樓,卻感到身側黑色一晃,有人走過,他并未在意,那人卻竟在他面前放下佩劍,坐了下來。
“顏大人。”
面前的男人三十來歲,眼神深邃,蓄著兩道胡子,卻毫不顯得邋遢,一身與顏珅官服同色的黑袍,卻穿得格外仙風俠骨。
鐘無涯?認出了來人,顏珅微微一怔。
“哎呀呀,爹呀。爹呀。”
被何玉湖拉著耳朵扯到了轎子跟前,何裕慶被一把丟進了轎子里。
何玉湖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氣的臉都漲紅了,他正要抬頭喚義子下來,卻聽到二樓的顏珅頭也不回,高聲對他道:“義父,你與大哥暫且回去,我一會自己叫頂轎子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