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我只覺得全身都像散了架一樣隱隱作痛,耳中也嗡嗡直響,好半晌才定下神來,依稀感覺到自己被人抱在懷里,圈在腰間的手臂力度適中,那溫熱的熟悉觸感透過衣衫的紋理慢慢溫暖著我的肌膚,乃至整個……心扉。
我心跳如鼓,卻只能依舊緊緊閉著眼睛,假作昏迷,因為我只怕睜開了雙目,會發現眼前一切皆是夢境。耳中聽到上官雪影近乎嘆息的聲音道:“他既是有了傳人,也無需我為他送終。”
“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木空前輩他……也不易。”
夕夜的聲音雖低,卻似乎直接從胸腔中傳出來,在我耳鼓內震蕩。我不由自主向他胸前靠了靠,感覺到腰間的手微微收緊,便不敢再動。
上官雪影哼了一聲,道:“如今我們被困在這山腹內,死活不知,你也不必虛情假意,只管明白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蘇七?”
夕夜似乎是沉默了下來,我屏住呼吸,心頭怦怦跳動,卻連手指頭也不敢移動分毫。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僅僅是上官雪影想知道,我也想知道。
“我……”夕夜剛開了口又停了下來,好一會兒才慢慢道,“我和蘇七在一起,很開心。”
我頓時心中歡喜,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想悄悄看他一眼,卻聽上官雪影朗笑道:“夕夜,如果我告訴你我其實活不過二十五歲,你可愿一直陪著我?”
我吃了一驚,也明顯感覺到夕夜身子一震,倏地睜開眼看他,正撞上他低頭看下來的視線,臉上頓時燥熱,慌亂間伸手推上他胸口,身子自他臂彎中脫出,剛一落地,卻是雙足發軟,靠著山壁跌坐在地上。
夕夜并沒上前攙扶我,他愣愣地望向上官雪影,“你說的……可是真的?”
上官雪影咯咯嬌笑:“我騙你做什么?夕夜,我師父為了報仇,自小用逆天之法教授我武功,十年已有大成,雖是進境神速,已使我躋身當今武林高手之列,卻是……卻是經脈盡損,命不久長。便是萬花谷唐二也說救不得。我今年已十七了……你說,我是該感激他,還是該恨他?”
她雖極力說得高昂輕快,卻仍是掩飾不住話中的悲涼,我聽得愣住了。這妖女……這小丫頭竟是命運多舛……
這時素衣過來扶我坐起,我目光掃視,這才發現此時自己身處一個小小冰洞中,四周都是斷冰殘石,可以想見方才山崩的險狀。江清蓮、冷一明坐在一旁,衣衫上血痕點點,看樣子都受了些傷。寒照月與魅兒卻不知去向,或許是先行探路去了。
夕夜低垂著眼睛好一會兒,開口道:“雪影,我并不想欺瞞你。我知道你愛的是萬花谷唐二,你……你自會有疼你愛你之人。”他頓了頓,接著道,“你先時答允要將谷中流云教的寶藏交給我,不知……”
他話未說完,上官雪影已臉色驟變,疾如閃電般欺近身,一掌拍在夕夜心口,厲聲道:“好,你我從此恩怨兩清!滾吧!”她說完扔下一物,身子斜飛而起,向一旁的谷道奔出。素衣急聲道:“快追上她!或許有脫身的法子!”
冷一明和江清蓮聞聲跟了上去,我卻再顧不得其他,撲上前抱住夕夜大聲呼喚,“夕夜!夕夜!”懷中的人卻是臉如白紙,氣息微弱,眼見著只有出的氣了。
我急得眼淚汪汪,只知道抱著他哭泣。素衣輕輕解開夕夜胸口的衣衫,他白皙的胸膛上印著一個烏黑的掌痕。她手指靈動,在傷口周圍點了幾指,嘆了口氣道:“蘇七,記得谷主曾贈你救命仙丹,可帶在身邊?”
我頓時醒起,忙從囊中翻出唐二相贈的丸藥來,素衣接過去大喜,“是凝碧丸!這便有救了!”
她取出一粒碾碎了放入夕夜口中,點按咽喉等處,以助藥力下行。接著雙手抵在他后背上,幫他療治內腑之傷。我眼睜睜看著烏黑的掌印一點點變淺,方才心口那滿滿的近乎絕望的情緒也漸漸抽離殆盡。轉目間瞥見上官雪影離去時扔下的鑰匙還在地上靜靜躺著,便去撿起來,見形狀古怪,也不在意,小心收入夕夜囊中。
素衣療傷完畢,告訴我夕夜已無大礙,我歡喜之極,連連稱謝。她接著又查看了我身體,笑嘻嘻道:“你也沒事,只有幾處擦傷。剛才冰窟塌陷,夕夜先抱住你滾到安全之地,自己倒是被冰柱砸傷了。”她指了指夕夜的右腿,我這才發現那里纏繞的厚厚衣帶上還滲著血絲,一時心中又是歡喜又是茫然。
夕夜方才說他和我一起時很開心,他還拒絕了上官雪影的示愛,遇到危險他會先來救我,我昏迷時他將我抱在懷里……種種跡象是否表明……他,他是喜歡我的?
我臉頰滾熱,思來想去也不得頭緒,偏頭看他歪著身子無力地靠在山壁上,很是心疼,過去俯身抱起他道:“素衣姐姐,我們也快些走吧,也不知還能不能追上他們。”
沒走幾步便遇到回來尋找我們的江清蓮,一同出了石窟。上官雪影等人已不知去向,我見冷一明陰沉著臉不做聲,本想問一聲上官雪影和寒照月的情狀,也不敢開口了。
江清蓮朝著山谷方向跪下磕了三個頭,叫了聲:“師父,蓮兒去了。”淚珠便滾了下來。
我走過去跪在她身旁,歉然道:“蓮姐姐,這都怪我,如果裘伯伯不把真力傳給我,或許……”
江清蓮搖了搖頭,慢慢道:“師父的死與你無關。其實剛才師父傷勢比木空重得多,只是他強自以內力壓制住了,早已油盡燈枯。”
我們一行五人下了山回到運城,江清蓮與我告別,要遵從師命回山閉門修煉一載,冷一明送她回去。我知道她身為一派掌門,往后再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行事,不免有些惻然,然而看到冷一明深情款款,對江清蓮百般呵護,也替她高興。
因為夕夜內傷極重,不能長途跋涉,我與素衣便在運城住下,包了兩間上房,專心替他療傷。夕夜昏迷了兩日兩夜,我便一直守在他身邊,每隔兩個時辰都要渡入真氣以補其氣血不足,甚是辛苦。幸好有素衣幫著照料,眼看著他恢復極快。
這日早,隨著啾然鳥鳴聲,夕夜終于自昏迷中醒來。他一見到我,神情先有些迷茫,很快雙眸彎起,忽然捉住我的手拉到唇邊吻了吻:“蘇七,見到你真好。”
我一呆,慌忙將被他親過的手收回胸前,眼睛向一旁的素衣瞥過去。
素衣唇角含笑,站起身道:“夕公子,你已脫離危險,內傷雖重,也只需每日打坐運功,慢慢調治。”
“是,多謝神醫!”夕夜撐起手臂,我忙扶著他坐起,將枕頭墊在他腰后。
“神醫可不敢當。”素衣抿著嘴微笑,“夕公子應當多謝蘇七才是,她衣不解帶服侍了你兩日兩夜,好歹救回你性命來。”
夕夜神情一肅,朝我抱拳行禮,鄭重道:“是,多謝蘇七姑娘救命大恩,在下無以為報……”他說著探身過來,附在我耳旁低聲道,“容在下以身相報可好?”
他溫熱的唇吻在我的耳廓上,我一把推開他,退后兩步,臉頰上騰地火熱,卻不知素衣何時已經離開了。
夕夜被我重手推倒在榻上,哼哼唧唧捂著胸口好一會兒沒爬起來。我咬著唇惡狠狠道:“你再胡言亂語,我……我打斷你的腿。”
“我不能走路娘子就天天背著我好了。”夕夜眨著眼看我,狀似無辜。我又氣又羞,奔出門去不再理他。
后來的幾日夕夜多是在靜坐療傷,閑時隨意與我讀書談笑,鼓琴博弈,甚或在深夜里坐在房頂互相依偎著看星星,可他再沒對我有過什么親熱的舉動。
我此時心中柔情萬千,心疼都來不及,哪里還在意他的清淡矜持,只盼著每天都能陪在他身邊說說笑笑玩玩鬧鬧,盼著能將自己最好的物事都拿出來與他分享。
匣中的凝碧丸自然都進了夕夜的肚中,雖然素衣再三說明只服食一粒便可,我卻記得唐二曾說過此藥可增壽養生,堅持將四粒丸藥都給他服下。素衣不知在一旁念叨了多少遍暴殄天物。
夕夜傷勢漸漸好轉,我也在思量著去處,可他卻似并不想離開此地,每天都約了我出門游玩,至晚方歸,竟是樂此不疲。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在哪里都好,我也放下了離開的念頭,甚至悄悄和素衣商量著要在運城買房置地,就此落腳。素衣像瞧怪物一般的眼光讓我立時打消了這個自己都覺得詭異的念頭。好在運城雖是邊境城市,卻是商貿發達,熱鬧非凡,周圍山水奇美,也頗不寂寞。
閑時我也在夕夜指點下,一邊勤修內力,將裘照影傳于我的真氣慢慢化為己用,倒也功力漸長。
我與夕夜相識已不短時日了,可在運城的這些日子,竟是我前所未有的愜意幸福。
開心的日子卻是如此短暫,北國向我大曲朝宣戰了!
運城縣令當即宣布進入戰時狀態,這座繁華的商事之都瞬間變作了邊境要地。城門前多了守城的兵士,來往商戶都被勸阻回頭。戰爭迫在眉睫,一觸即發。
到了此時,我才想起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
夕夜是北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