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蕩漾，月上梢頭。

小蓮仰起頭，苦著臉望著搖晃著雙腿坐在高高宮墻上的我，壓低聲音道：“公主，您又要爬墻，皇后娘娘會責罰的！”

我瞪著眼怒斥她，將手一擺，“呸！說得這么難聽！還等什么，快上來！”

小蓮無奈，按住肩上的包裹，縱身躍上高墻，扶住我的手臂輕巧巧落在了墻外。

此時已近亥時，雖是避過了宮中守衛(wèi)，可任誰都知道，周圍定然早有暗衛(wèi)發(fā)現(xiàn)了我倆的行蹤。不過，小公主曲靈蘇翻墻出宮，已是大曲朝皇宮十多年來屢見不鮮的戲碼，便是皇后娘娘都默許了的，又哪里容這些奴才多嘴。

可以想見，守在此處的暗衛(wèi)定然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作不見。

可他們?nèi)f萬不會想到，今時不同往日，小公主此次出宮，已是鐵了心，有去無回的！

我是公主，大曲皇朝最受寵愛的小公主。我曲靈蘇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嫁給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豪杰，攜手笑傲江湖！

萬沒料想今日朝上，我敬愛的父皇竟將我賜婚給他的大將軍！

一得到消息，我便哭著跑去求母后。隨后，母后與父皇發(fā)生了爭執(zhí)。據(jù)說，母后為此竟打了父皇一巴掌！

天地變色！

天啊！帝后和鸞，三十年來從未有過口角，早已傳為朝野佳話，此事一時間震驚宮廷，我這罪魁禍首只得卷起鋪蓋，逃之夭夭。

也罷，從此后，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皇宮中少了一個刁蠻頑劣的小公主，江湖上多了一位恣意任俠的女劍客。我默默哀念，父皇、母后，您二老就當沒生過我這個不孝女吧……

☆ ☆ ☆

夜色漸濃，那一輪清月下的京城寂靜無聲。

我?guī)е∩徢那南蚰铣情T而去，我二人都身著輕便裝束，展開輕功奔行，很快沒入暗夜之中。

城門早已關(guān)閉，守城的兵將卻不如宮中侍衛(wèi)好說話，無論小蓮怎樣威逼利誘都不愿開門。我到底怕泄露了行蹤，也不敢吵鬧太過，在小蓮的勸說下只得暫且住進了城南客棧。

小蓮放下包裹，便端茶打水，里里外外忙活起來。

春寒正盛，環(huán)顧冰冷的房間，茫然獨對孤燈，我不由開始想念母后溫暖的懷抱。

正思量著，忽然眼前一暗，小蓮美麗的臉龐出現(xiàn)在我面前：“公主，這里實在簡陋得緊，您金枝玉葉的身子……要不咱們還是先回宮吧，等明兒城門開了再走，可好？”

我回過神來，全然不理睬她的溫言軟語，只怒道：“哼，說過不回去就不回去！誰讓父皇不疼我！要將我嫁給一個莽夫，我不要！”

離宮前留在寢宮妝臺上的信箋不知道母后此時是否看到，我雙手使力將手中的絹帕撕成兩半，狠狠擲了出去，心中加上一句，現(xiàn)在回去，我曲靈蘇多沒面子！

“是。”小蓮溫順地答應著，對我的決定并無異議。

我瞪大眼望著她默默收拾床鋪的纖細背影，更是氣惱。小蓮是母后五年前賜給我的侍女兼侍衛(wèi)，據(jù)說是江湖名門岐山派的傳人，功夫不弱，向來對我言聽計從、忠心耿耿。可我此時要的卻不是她的順從！我要的是……要的是……

我用力搖了搖頭，莫名的沮喪一點一點涌上心頭。

收拾完畢，小蓮在我身旁坐下，捏了捏我冰冷的手掌：“公主，若是當真不愿嫁，暫且避一避風頭也好。天高地闊，這世間遠比皇宮、比京城要大上許多。”

小蓮一向知曉我的心思，這幾句話正正將我滿心的負疚與難過盡數(shù)推翻。不錯！即便將來有一日我不得不回到這華麗的宮墻內(nèi)，今時今日，我也要做個自由自在的曲靈蘇！

“多謝你，小蓮。走，先隨我去摘星樓飲酒！”我起身推門而出，絲毫不給小蓮開口勸解的機會。

南街摘星樓是京中有名的歌舞坊，向來是名流巨賈、王孫公子聚會的清雅之地，我也曾央著太子哥哥和皇姐夫帶我女扮男裝去過多次。今日，我抑郁難解，只想放縱自己，飲酒為樂。

“公主，摘星樓可都是男子去的地方！”小蓮緊緊跟在我身后，小聲提醒著，卻并沒打算阻止我。

我睨了她一眼，一言不發(fā)，大步出了客棧，向南街行去，不遠處燈紅酒綠的高樓是如此靚麗多姿，引人遐思。是男子去的地方又怎樣？太子哥哥與皇姐夫能去，我曲靈蘇也能去！今晚只當是自己對這生活了十八年的皇城的最后餞別。

風情萬種的老板娘很快在小蓮的銀子攻勢中敗下陣來，吩咐人單獨開了個僻靜的雅間，大約是不想被人打擾到我們，嗯，也或許是不想我們兩個女子打擾到旁人。

我毫不顧及周圍人探索的視線，昂首大步入內(nèi)。不過片刻，兩位素面淡顏的女琴師款步輕搖進了屋，稍稍行過禮坐下，便自顧咿咿呀呀彈唱起來。

此時，我并不介意來的是舞娘還是琴師，只拉了小蓮坐下一同飲酒。

聽著蒼涼悲壯的古曲，大口喝著京中名酒杜氏陳釀，一壇酒空下，我初時冷靜的頭腦漸漸昏沉起來，忽而想到或許自此再也見不到疼我愛我的親親母后，一時間悲從中來，不知不覺流下淚來。

小蓮無意間回頭看到，臉現(xiàn)驚詫，伸出手指捻下我頰上的淚珠，低聲道：“公主，您別傷心，無論您想到哪里，小蓮都會陪著您去！即便回宮去也是一樣……”

“我不回去……偏不回去！”我口中倔強，其實心中早已是丟盔卸甲，潰不成軍，滿腦子都是鉆入寢殿流蘇紗帳的溫暖與愜意。

我有一位太子哥哥和一位皇姐姐，母后年逾三十才生下我，疼愛非常。我身為母后的掌上明珠，自小便是這皇宮中的霸王，為所欲為，無往不利，我最喜歡的事情便是給太傅和太子哥哥添亂。

太傅對我極好，為學之時頗有耐性，對我的玩鬧舉止便如長者對頑童般寬容忍耐，更是常在父皇與母后面前贊我聰穎慧黠，豪爽大度，堪稱女中丈夫，不輸于太子殿下。可太子哥哥卻對我的頑劣行徑頭痛非常，隔三差五總要去母后面前嘮叨幾句。

母后聽了向來都是寵溺一笑，將我摟在懷里，微笑著對前來告狀的太子道：“她是你的小妹子，要加倍疼愛才是。”

想到此，我忍不住瞇了朦朧的眼睛笑起來。

突然，外面?zhèn)鱽黼s亂的腳步聲，很快有人到了門前，高聲道：“是這里么？居然有這樣大膽的女子，咱們倒要見識見識！”

來人哈哈笑著，輕敲下門便闖了進來，在我倆身周轉(zhuǎn)了個圈，嘖嘖贊嘆，隨后跟入之人卻先驚呼出聲：“靈蘇！”

聽到熟悉的聲音，我緩緩抬起頭，這人是……京畿禁軍統(tǒng)領(lǐng)洛飛！

“皇姐夫……”我喃喃自語，驀然腦子竟似清醒了。

逃婚伊始就被親近之人撞見，不能不說是我曲靈蘇的噩運，可看到洛飛驚詫中略帶不悅的神情，顯然還未得到消息。雖說這位自小看著自己長大的皇姐夫一向?qū)ξ业乃Ｙ囨音[無可奈何，可此時的情景，也著實令我難堪。

我心中掙扎著想要逃走，身體卻不受控制般站起向他行去。或許真是酒飲得多了，剛抬起腳，整個身子已軟軟向前跌去。

這位不茍言笑的洛飛大人顯然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尚自呆立著不動。我暗自叫苦，眼看著就要撲倒在地，洛飛身后一人卻搶先一步伸出手扶住了我。

“公主小心。”

這人嗓音醇厚，語聲溫柔，竟是滿溢著耐人尋味的關(guān)切之意。我不由抬頭看去，眼前一亮，這年輕男子英氣勃勃、雙目如星……

這時洛飛將我接過去，半扶半抱擁在懷中，低聲道：“一個女兒家，在風月場中喝得爛醉，成何體統(tǒng)！小蓮，你是如何服侍公主的！”見小蓮低著頭不作聲，他看向一旁的青年，歉然道，“隋將軍，讓你見笑了。靈蘇妹子平日里絕非如此模樣，不知今日為何……為何……”

青年含笑點頭，接過話道：“小將知道，隋云對公主的仰慕絕非朝夕間事，自然熟知公主品性，洛將軍不必放在心上。”

隋云……隋云……這名字好熟悉……

“皇姐夫……”我滿心委屈，恨不得將頭臉身子都蜷在洛飛縈繞著淡淡酒氣的懷抱里，耳中卻迷迷糊糊聽他道：“皇上既已賜婚，你二人便是夫妻，那么公主殿下就煩勞隋將軍護送回宮吧？”

“不要……”我咽喉干澀，張開口卻幾乎發(fā)不出聲音，忙用力搖了搖兀自昏沉的頭顱，卻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好容易被人小心抱入了馬車，車子輕輕一晃，緩緩向前滑去，耳旁仿佛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道：“我送公主回宮。”

“我不回宮！不回宮！”我掙扎著叫道，反手緊緊抱住他的腰身，將頭埋在他腿上，口鼻間都是清爽的男子氣息，我低低喃道，“我要去你府里！我不回宮……皇……姐夫……”

攬住我身子的手臂微微一震，便再無聲息。于是，酒意如潮，鋪天蓋地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