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時頭痛欲裂,口中有著微微苦澀的熟悉藥味,知道是小蓮給我喝了醒酒湯。慢慢伸展四肢睜開雙眼,才發現天色未明,壁角尚留有未熄的燈盞,帳外影影綽綽地浮動著淺淡的光影。
我開口喚小蓮,懶懶伸出半裸的手臂,隨意拂動帳簾一角,心中卻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些異樣的感覺,眼前的素帷云帳,為何盡是陌生的氣息?
我心中疑惑,慢慢撐起身子坐起,一點一點挑起素紗床幃。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對面墻上懸掛著的一整塊豹皮,昏暗的光影下,那粗獷柔亮的毛色令人見之生愛。四下一望,弓箭、刀戟,滿目皆是北方朔氣寒光的感覺。
我愣住,這并不是皇姐的府邸……難道……是我夢魘了?
這時,小蓮輕手輕腳進來,臉上似喜似優,“公主醒來了。”
“這是哪里?”我起身下榻,張開手臂,聽任小蓮幫我著衣。
小蓮壓低了聲音道:“公主,這是將軍府,新晉鎮北大將軍隋云的將軍府。”她看著我,一臉憂心忡忡,“公主,這位隋將軍便是陛下賜婚于您的駙馬!”
啊!
我驚跳而起,低頭看到自己衣衫整潔,稍稍放下心來。昨夜,難道昨夜我竟是抱住了這位年輕的將軍?想到此,臉頰頓時火熱,心中羞慚難當。
這時院中忽然有人輕喚道:“小蓮姑娘,可是公主起身了?”
小蓮應道:“正是,多謝將軍掛懷。”
外面沉默下來。小蓮看著我搖頭道:“為誰深宵立風中。公主,自您昨夜入了將軍府,隋將軍便遣開了仆役,親自在院中守護,到這會兒已有三個時辰了。”
“天啊!”我一聲慘呼,仰面倒在榻上,扯起錦被捂住了臉。堂堂公主,于風月之地喝得爛醉,竟然抱著臣下求歡,又宿于私宅,這是怎樣荒唐的一幕!
正糾結萬分,蒙住頭臉的被子被小蓮輕輕拉開:“公主,咱們怎么辦?”
“自然是要快些離開!”我顧不得羞怯,跳起身看了看窗外天色,沉吟道,“寅時剛過,再有半個多時辰城門便要開了……”
“可這位駙馬怎么辦?他說已溫好了參湯,這就奉上來。”
“呸!我不要什么駙馬!”我憤憤然,狠踢了一下床腳,“待會兒你去喚他進來,我命他自己去求父皇退了這門親事!”
過了盞茶時分,只聽院中腳步聲起,清朗的聲音再度響起:“公主,小將隋云求見。”
我聽聞大驚,一把捉住小蓮的手臂,急聲問道:“怎么辦?我不要見他!”
小蓮嘆了口氣,“方才公主不是要勸他退婚的么?”她拉開我緊握的手掌,起身到了外室。我豎起耳朵傾聽,心中只盼著小蓮快些將他趕了出去。
卻聽小蓮低聲道謝,請隋云在外室稍候,自己提了食盒進來。
香濃的參湯入肚,頭腦仿佛也靈光了許多,我定了定神,在桌旁端坐,吩咐小蓮請隋云進來。我曲靈蘇平日里雖是疏狂不羈,可此時面對臣下,卻不能不顧及皇家體面。
隋云微低著頭進來,躬身行禮:“小將魯莽,請公主恕罪。”
我欠身抬手虛扶,淡淡道:“隋將軍免禮,本宮昨日醉酒失禮,得將軍照應,理應相謝才是。”
話剛說完,隋云忽然抬起頭,目光中依稀掠過一絲詫異,旋即垂目道:“護衛公主是小將之責。”他立在我身前,身姿挺拔,穩如泰山,我需仰首看他,頗覺不適。
“坐吧。”我指了指對面的小凳,見他欠身坐下,假作隨意問道,“洛飛可是也在將軍府中?”
隋云搖頭道:“昨夜洛將軍有事先行,命小將送公主回宮。不過……公主似乎暫時不愿回去,小將只得……只得將公主暫留府中。此處鄙陋,還請公主不要嫌棄。”
我暗中松了口氣,洛飛既是不在,事情就好辦了許多。環視四周,心中對這屋中的各色物事倒有些歡喜,卻不便說出。
隋云棱角分明的臉龐上已然露出會心的笑容:“公主若是身子好些了,小將這便送您回宮吧。”
“不必!”我脫口拒絕。一想到昨夜竟是這人一路抱著自己而來,臉頰頓時又燥熱起來。心里暗罵洛飛這個混蛋,竟然丟下我偷偷溜掉。瞧我不給皇姐姐告上一狀!
想到溫柔賢淑的皇姐,心中不免有些悵惘,我深吸了口氣,看向隋云,正對上他深潭一般的探索目光,心中微驚,倒將要說的話忘記了大半,頓了頓,仍是開口道:“隋將軍,本宮有一事相求。”
隋云欠了欠身:“公主請講,但凡隋云能辦到的,必是萬死不辭!”
我微微一笑,仔細凝視著他,徐徐道:“隋將軍,您是我大曲皇朝的錚錚男兒,應當娶一位賢惠溫柔的女子為妻。本宮雖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卻刁蠻任性,憊懶無行,決非將軍良配。本宮……怕是沒這福氣做將軍夫人。”
隋云目光一閃,含笑問道:“公主……這是嫌棄隋云了么?”
我心中一慌,忙道:“并非如此,本宮只想請將軍三思。”
他輕輕點頭,看向身旁的小蓮:“隋云有幾句話想單獨與公主說,不知……”
我急于想撇清此事,朝小蓮揮揮手:“你先去收拾行裝。”小蓮應了聲是,慢慢退了出去,臨關上門時給了我一個安撫的微笑。
房中安靜下來,兩人四目相對,都沒有說話。隋云先站起身,慢慢踱到了窗前,良久,徐徐道:“我認識公主其實已經有五年了。”
我微微一怔,腦中急轉,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記憶中曾有過這張面孔。
卻聽他低笑道:“那年京郊圍獵,據說是十多年不見的盛況,三千鐵甲護衛,公主自然不會記得我。”
我頓時釋然,那是為了慶賀北疆大捷而舉辦的一次行獵,京中官眷皆可參加。那年我才十三歲,跟在母后身旁,第一次躍馬持弓,逐鹿披靡。便是自那日起,我對這天下至尊的宮闈生了二心,終有一日,我要離開這華麗的牢籠,去草原大漠,去廣闊江海……
一時間心曠神怡,思緒飛掠至千山萬水,耳旁只聽隋云緩緩道:“那時,我只是個禁軍的小小頭領。公主陪伴在皇后娘娘左右,一身勁裝,颯颯英姿,恍如仙子。那彎弓一箭,不知羨煞多少男兒!我……我自此便喜歡了您。這些年,我拼盡全力,血染沙場,為了佑護江山社稷黎明百姓,更是為著自己終有一日能有配得上公主的身份!天可憐見,此次還朝,陛下賜封隋云為鎮北大將軍,并允我婚事!”
他語氣漸漸激動,聲音略有些高昂。
我自小到大,從未被人這般深切地愛戀過,不覺皓首低垂,心頭砰砰跳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鎮北大將軍隋云相貌堂堂、功高位尊,受世人仰慕,自然配得上我這個一無是處的公主。可他待我固然情深,卻非我曲靈蘇平生所求!
過了好一會兒,我艱難開口:“本宮……其實我……只喜歡無拘無束的江湖生涯。此次出宮,便是打算離開京城的。故此,務請將軍向父皇退婚。”
隋云笑了笑,轉身來到我面前,忽然單膝跪地,抬頭望住我,柔聲道:“隋云仰慕公主多年,也略知公主脾性。若是您當真喜歡去江湖中長長見識,隋云……愿意等。”
此時我心慌意亂,臉上滾燙,怕是已能煮熟了鴨子,實在想不出法子拒絕,只得一咬牙,抬起頭正色道:“隋將軍,本宮便告訴你實情,我此次逃婚,不為別的,只為了我曲靈蘇心中早有喜愛之人,今日正要與他私奔而去!”
隋云的臉色毫無意外地變了。
我松了口氣,心中暗笑,伸手握住小蓮放在桌上的包裹,含羞帶怯,只管低低敘說自己與某人的奸情,如何花前月下,相識相知,如何海枯石爛,白首相許,因此雖然有幸婚配將軍,卻不敢有負此情,還請將軍成全!
我越說越是得意,口沫飛濺,直將這莫須有的生死傳奇說得天花亂墜,比之說書先生猶要入戲三分。直到院中的小蓮連聲咳嗽,我才醒悟過來,自己方才一時興起,竟是將女子的節操視為無物,臉上頓時大熱,幾乎要紅過了新娘的蓋頭。
隋云一直半跪在地,認真聽著,神色卻漸漸坦然,對我抑揚頓挫敘說的精彩之處,竟是毫不介意的點頭贊許,仿佛眼前小公主娓娓而述的竟是坊間旁人的傳說,那臉上隱約的笑意也是愈加莫測高深。
待我尷尬萬分掩面低頭,不再開口,他突然伸出手,隔著衣袖輕輕握住我的手掌,鄭重道:“殿下,從前您喜歡誰隋云并不知曉,也不必知曉,從今往后您便是我珍愛的妻子,我會一生一世好好待您,視您如珍,絕不另娶她人!請公主相信隋云。”
他說著拉過我的手,慢慢將額頭抵在我的掌心,神態無比虔誠。
我頓時瞠目結舌,嘴角抽搐,就這般任他緊握著手掌,腦中竟是僵住了。
莫非自己方才一番感天動地的言語竟都是說與牛兒聽了?我無助地望向窗外,晨曦初起,卻不是屬于我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