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近六千字,兩章合一,就不裁了,今日一更。)
幼隆城坐落于梁州以南。
離長安不過千里,又是長安去往徐州的必經之地。
有時候天時地利比起所謂的人和強出太多,仗著這樣的地勢,即使是在大周最困難的幾年,諸如青州、充州餓殍遍野的光景,也從未發生在幼隆城。
這世上又許多事便是如此。
有很多人生來便注定高高在上,而又有很多人注定為了追上那份高高在上,需要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
蒙梁想著這些,一口下去,狠狠的咬下了手中包子的大半肉餡。
肉香四溢,比起離山的饅頭強出太多。
總有一天他要讓陳國的百姓人人都能吃上這樣的包子。
而在這之前,他需要去到玲瓏閣,劃掉他名單上最后一個名字。
蒙梁下著決心,一口將包子剩余的部分塞入了口中,然后擦去了嘴上油污,便要再次啟程。
這時一高一矮兩道身影忽的走到了他的桌前。
劍意!
蒙梁的心頭一震,他敏銳的從來者的身上感受到威脅,他下意識的伸出手想要握住自己放在桌邊的劍。
劍客。
為劍生,為劍死。
他在離山上學藝的第一課,便是握劍。
為此他花了足足半年的光景,才得到了衍千秋的認可。而握劍從那時起便已融入了他的血液,成為了他的本能。
只是這一次,那一把他握來得心應手的劍,卻如有千斤重,他竟是如何也提不起來。
他側頭望去,卻見在不知何時,那把劍的劍身之上按著一只手臂。
蒙梁抬起了頭,看清了那手臂主人的模樣,是一位身著黑衣的中年男子,劍眉星目,面容剛毅,是一位劍客,很厲害的那種。
只是一眼,蒙梁的心頭便不由得生出這樣的想法。
男人的身邊還站著一位少女,身材嬌小,卻生得嬌美無比,尤其是那雙紫色的瞳孔更是妖異無比,讓自從上了離山便沒見過女人的蒙梁,下意識的咽了咽口水。
“不錯的劍。”男人的聲音在那時響了起來,厚重、沉穩。像是一把重劍出鞘時,劍鋒磨過劍鞘時發出的聲音。
然后男人與女孩坐了下來。
蒙梁這才從女孩的美貌中清醒過來,他意識到自己此刻的處境,他的眉頭皺起警惕的看著那位真正把玩著他的劍的男人。
“離山的?”男人卻似乎對于蒙梁的警惕猶若未覺一般,他轉頭看向蒙梁問道。
“嗯。”蒙梁點了點頭,身子在那時弓起,像極了一只滿弦的弓。
“衍千秋那小老頭近來如何?”男人又問道,眼睛忽的瞇了起來,似乎是在笑。
蒙梁一愣,方才聚滿的勢在那一刻瀉去了大半。
衍千秋?小老頭?
這世上敢這么稱呼他師尊的人,蒙梁從未見過,就是那幾位近來為了皇位而爭得頭破血流的皇子殿下,見著了他的師尊也得恭恭敬敬的喚上一聲前輩。
這男人,什么來頭?
蒙梁的眉頭皺起,他知道無論對方究竟是誰?但從他稱呼師尊小老頭那般隨意的態度便可看出,這男人他遠不是對手,嗯,至少現在不是。
更何況,自男人出現時他便感受到的那股劍意,也很是準確的說明了這一點。
蒙梁很清楚,那劍意是男人故意放出的。
他在告訴他,你不是我的對手。
“家師尚且安好。”想明白了這些,蒙梁便端正了態度,朝著男人恭恭敬敬的回應道。
“嗯。帶我去見見他。”男人又說道,尋常的語氣中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
“這...”蒙梁頓時犯了難。自己的師傅他要見上一面都難上加難,這忽然出現的男子,一張嘴便要見那位劍道泰斗。
“沒事,你只要帶我去到了離山,他自會出來見我。”男人似乎看出了蒙梁的顧慮,他再次出言說道。
“前輩要見師尊所謂何事?”蒙梁聽了這話心頭一跳,再次警惕起來,暗道這男人莫不是要去找離山麻煩吧?
“做筆買賣。”男人上下打量著蒙梁,似乎是在衡量著些什么事情。末了,他又補充道。“大買賣。”
蒙梁被男人看得有些難受,他想著若是這般看他的是那位女孩,他倒是樂意之至。
可這男人...
莫不是有龍陽之好吧?
想到這里,蒙梁一個激靈,站起身子一臉正色的說道:“師傅就在離山之中,短時間內不會離去,前輩若是真有事尋我師傅,這便動身即可。在下還有要事在身,這便先走了。”
只是這身子方才站起,一旁的少女忽的生出了她那只如白玉一般的芊芊細手,按在了他的肩上。
蒙梁臉色一白,再次跌坐回了桌凳上。
這女孩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竟然能完全壓制住他體內的劍意。
蒙梁想著方才那一番看似尋常,實際上...也很尋常的交鋒,心頭是又驚又懼。
女孩的手按在了他的肩上,他下意識的運集周身的劍意試圖掙脫女孩的束縛,但他引以為傲的劍意,只是微微觸及到女孩的雙手,便如潮水一般潰散...這說起來,卻是算不得交鋒,只能算作潰敗。
“什么事,這么急?”男人卻似乎對此見怪不怪,他側頭看向蒙梁,很是和藹的問道。
“玲瓏閣,找個人打上一架。”肩膀還在發疼的蒙梁端是不敢再在這男人面前耍任何的心機,他趕忙一五一十的回答道。
“很重要嗎?”男人又問道。
蒙梁歪著腦袋很是認真的想了想,最后重重的點了點頭,“很重要。”
“時間尚可,那我便陪你去一趟吧,然后你再帶我去見衍千秋。”
“額...”蒙梁頓時語塞。
他終歸是想不明白,自己只是在街上吃兩個包子,為何會竄出與自己師尊平輩相稱的一個怪物,還非得纏著他與他一道上路,而最可恨的是,自己似乎根本打不過他。
“前輩,這里到玲瓏閣路途遙遠,足足一千八百里,你看,你老是大人物,事務繁忙...”蒙梁的話說到一半,便停了下來,那時男人身旁的少女忽的朝著他遞來了一道目光,殺機凌冽,冰冷如鋒。蒙梁識趣的收了聲,話鋒一轉,臉上的笑意蕩開,猶如春風拂柳,桃花盛開。
“不過這一千八百里,可是中原繁華之地,風景好得很,前輩事務繁忙,但也得講究一個勞逸結合,若是前輩不嫌棄,我可一一為前輩...”
男人看著眼前這個口若懸河的離山弟子,眼睛瞇了起來,嘴角微微上揚。
這般模樣讓他忍不住想到了另一個人。
他也是這般圓滑,心底卻藏著刀劍。
一千八百里嗎?
換作你來,也不過一兩日的光景吧?
他暗暗想到。
......
梁州,大黃城。
城中百姓這些日子可謂人心惶惶。
劍龍關那位北疆王不知在作何想,龜縮在關內拒不出戰。
撇開牧家謀逆一案不談,牧極雖然身負殘疾,就連行走都需要侍從幫忙推著木制的輪椅。
但他在用兵上的造詣卻是受到大周公認的可怕。
作戰兇猛,用兵百變如神,這便是執掌牧家軍這近十年間留給大周朝廷與百姓的印象。
無論是面對怎樣的強敵,牧極始終奉行著主動出擊的原則,這近十年的光景里挫敗了不知多少大夏朝的悍卒猛將。可現在他卻一反常態,面對崔庭的數次叫陣都閉門不出。
坊間盛傳著他舊疾復發命不久矣的說法。而牧極一倒,二十萬牧家軍群龍無首,劍龍關便危在旦夕。在這之后,首當其沖的便是這座橫在長安與劍龍關上的大黃城。
當然如今唯一能夠安慰城中百姓與朝廷上那些達官顯貴的便是那位被冠著天下第一守將之名的林守,林老將軍了。
老將軍可算得一個傳奇人物。
雖說祝賢如今在大周朝廷可算得一手遮天,但唯獨兩個人他是如何也不敢去動。
其一是那位已經失蹤許久的天策府夫子,其二便是這為年過八旬沙場老將林守。
前者是因為懼怕那三萬天策軍與三千白袍仕子,而后者則是懼怕天下的悠悠之口。
是的。
林守在民間的名聲著實太好的了一些,好得即使是鄰國的大夏或是陳國之人提起林守的名號,也是會引起諸人的交口稱贊。
這樣一個人物,祝賢怎敢去動?
這幾日大黃城將軍府的人員調配頻繁,林守手下的幾位副將忙得不可開交,好幾人已經是幾日幾夜沒有合眼。
林守的修為算不得太高,即使已經八旬的高齡也才堪堪離塵境,距離大衍境尚還差著一道門檻,到了他這個年紀,終其一生都無望問鼎大衍境了。謀略也算得出奇,比起那位用兵如神的牧極差之千里。
但唯獨那一個守字,當真人如其名,可謂密不通風,滴水難進。放眼天下英豪無人敢言能破他的大黃城。
他為人謹慎,這才剛剛嗅到牧極的不尋常,不等朝廷的調令,自己便開始著手布置起大黃城的守備。
一份份關于前方的戰報,或是關于崔庭,或是關于牧極的文牒被斥候們送入府中,一頭白發的老將軍披著薄毯,一邊咳嗽,一邊細細讀著這些文牒,時而眉頭皺起,時而閉目沉思。
一旁伺候的林御國看著自己滿頭白發的爺爺,心思低沉。
他不是沒有勸過自己的爺爺,但老將軍的性子撅得很,用他早已死在戰場上的老爹的話來說,老爺子撅起來,皇帝老兒也不敢勸。
天色漸暗。
廚房送來的飯菜已經熱了兩遍。
林御國有些擔憂的看了看林守。
老將軍的身子不太好。
他終究太老了。
身子每況愈下,胃口也遠遠比不得當年。
尤其是是牧王謀逆一案案發之后,身為老牧王舊部的林守那段時間常常以淚洗面。
林御國不愿意承認,但卻又不得不承認,林守或許活不了多久了。
這根大周最后的國柱般的人物就像是枯朽的大樹一般,看似參天,實則搖搖欲墜。
但今日,林守似乎很有胃口,他早早的便讓廚房準備好了一頓豐盛的晚宴。本以為自家爺爺的身子有了好轉,大喜過望的林御國還特地囑咐了廚房要把飯菜做得可口一些。
可誰知,這飯菜一熱再熱,早就過了吃飯的時辰,老將軍卻還是執著于眼前的文牒,沒有半點吃飯的意思。
“爺爺...”林御國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提醒一下林守,只是這話才出口,便對上了林守那雙瞪得渾圓的眼珠。
猛虎雖老,虎威猶存。
林御國一個激靈,才知自己說錯了話。
林守治軍嚴厲,即使是在家中,但凡在行公務,都得以軍職相稱。
林御國可不敢惹得老將軍不悅,趕忙改口說道:“將軍晚宴已經讓廚房熱了兩次了,是不是應該早些用餐...”
“嗯?”林守聞言一愣,抬眸看了看屋外,才發現天色早已暗下。
“什么時辰了?”他問道,但話一出口,身子便是一頓,緊接著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林御國見狀趕忙上前,小心的拍撫著林守的背部,試圖以此緩解他的痛苦。
“已經過了酉時,到戌時了。”
林守咳了好一會,這才稍稍緩了過來。他擺了擺頭,有些無奈的說道:“老了,不中用了。”
林御國聞言,看著眼前這個老態龍鐘的男人,想著曾幾何時他也曾關山橫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心頭便有些泛酸,少有的沒有接過林守的話茬。
林守從小看著林御國長大,看著他從嗷嗷待哺到結婚生子,再到如今的成熟穩重。
自家孫子的心思,怎能瞞過他?
他又嘆了一口氣,問道:“送去玲瓏閣的信是昨日到的吧?”
“嗯。”林御國回過了神來,他趕忙點了點頭。“是昨日到的,八百里路不算遠,派的是最好的信使,昨日便應該到了。”
“那就好。”老將軍點了點頭,“那就讓人把飯菜端上來吧。”
林御國聞言,心頭一喜,忙不迭的便吩咐左右的侍從,去將飯菜呈上。
待到布置完畢,林御國還未說話,林守的聲音便再次響起。
“你們都退下去吧,老夫自己待會。”
周圍的侍者自然不敢不從,紛紛在那時退下,但林御國卻有些遲疑,他莫名的覺得今日的林守有些反常。
“怎么?覺得我老得連自己吃個飯都做不到了嗎?”老將軍在那時眉頭一挑,問道。
林御國哪敢去反駁自己的這位爺爺,縱使心頭再過不安,也還是隨著諸人,緩緩退下。
滿臉褶皺的林守看著心有戚戚的孫兒,眉頭皺了皺。
“御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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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林御國踏出房門那一剎那忽的張開了嘴。
“將軍?”林御國聞言回過頭,有些疑惑的看向高臺上的老人。
“放心,爺爺死不了。”
老人那如雄獅一般厚重的聲音響起,敲打在林御國的耳膜。
他愣了愣,老人卻在那時提起了桌上的一只雞腿,大口的咬下上面鮮嫩的雞肉。似乎是在告訴林御國些什么。
已經年近三十的林御國忽的展顏一笑。
“嗯。”他重重的點了點頭。
已有些滄桑的聲線,在府殿中靜靜回蕩。
......
林御國走后,約莫半個時辰的光景。
一道身影猶如鬼魅一般落在了將軍府的大殿前。
他透過投射在房門的上影子,隱約看見了那位老將軍的輪廓。
來者在那時微微遲疑了一番,但最后還是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房門。
“都說你們盜圣門那門踏流星的身法舉世無雙,八百里路,你足足走了一天半的光景,若是你家祖師爺知道了恐怕得從棺材板中跳出來,收拾你這不肖徒。”
殿中自飲自斟的林守看也不看來者,便這般說道。
似乎對于他的到來,林守早有預料。
來者是一個中年男人,年紀看上去四十出頭,滿臉胡渣,有些邋里邋遢,身上更是帶著一股濃重酒氣,顯然是常年酗酒之人。
那男人聽聞了林守的譏諷之言卻也并不惱怒。
他嘻嘻一笑,關上房門便自顧自的坐到了林守的跟前,隨意的拿起他案臺前的食物,就著一旁的酒水,便吃了起來。
邊吃邊還含糊不清的說道:“路不熟,走了些彎路。”
“不過你這將軍府的東西還真是好吃,早知道當年我也不去盜圣門學勞什子盜術,跟著你建功立業,保不齊現在已經妻妾成群了。”
林守聞言一笑,“你若是現在回頭,我還可以向著朝廷舉薦,一官半職不成問題。”
男人聞言,趕忙擺手,“那可不行,朝廷的事太復雜,我楚某人做不來。我現在這樣也挺好,逍遙自在。”
林守在那時深深的看了這男人一眼,悠悠問道:“真的好?”
“......”中年男人的狼吞虎咽的動作微不可察的頓了頓,這才說道:“真的好。”
得了這個答案的老將軍也不再多問。
他沉默的靜靜看著中年大漢猶如風卷殘云一般吃光了桌前的飯菜,直到他大出一個極為不雅的飽嗝之后,林守方才臉上的神色一正。
“我快要死了。”他這般說道,渾濁的眸子中忽的爆出一道駭人的光芒,直直的盯著那中年大漢。
“我知道。”中年男人卻是擺了擺手,不予回應。
老人亦是不言,只是依然盯著那男人,眸中的光芒從耀眼化為炙熱,從炙熱化為一抹不容置疑的堅決。
在那樣的目光下,男人終于是軟化了下來。
他坐到了一邊,少有的認真的說道:“這樣不好。”
“我沒有更好的辦法。”老人毫不退讓的回應道。
“是人都有一死...有時候,活著比死了更可怕...”男人并不死心,試圖勸解道。
“可若是我死了,大周怎么辦?大黃城怎么辦?”
“.....”這個問題顯然問道了男人的痛處,他沉默了下來,不知當作何回應。
“北疆王不是還在嗎?牧極的本事你是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牧極的本事,但我更知道牧極的本性!”老人毫不客氣的打斷了男人的話,這一刻,他像極了一頭雄獅,哪怕垂垂老矣,只要尚有一口氣在,便容不得半分質疑。
不知是感受到了老人的決意,還是老人話里的道理更為透徹。
男人再一次沉默了下來。
而這一次沉默,比起上一次更長,也更沉默。
諾大的府殿內,除了屋外的夜風,便再無半點聲響。
......
“你...想好了?”終于男人還是打破了這沉默。
他驀然站起了身子,面向老人,眸中的光芒閃動,復雜至極。
“嗯。”老人也在那時站起了身子,單薄佝僂的身軀卻在那時猶如泰山一般壓在男人的眼前,也壓在他的胸口,讓男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男人嘆了一口氣。
然后伸出了自己的手,輕輕的按在了老人的肩膀。
這個過程,他做得很慢,也很認真,就好似在進行某種莊嚴的儀式。
他的目光在那一刻變得深邃無比,好似那無垠的夜空,漆黑混沌之中卻藏著漫天繁星。
他的嘴,隨之緩緩張開。
在深吸了一口氣之后,終是在那時一字一頓的說道。
“不。”
“要。”
“死。”
......
短短三個字,男人卻說得很艱難。就好似耗盡了周身所有氣力方才將之吐出一般。
而那本該是挽留的話,他卻也說得很是沉重。
反倒更像是在進行一場訣別。
老人的嘴角在那時忽的揚起。
他深深的看了男人一眼,笑了起來。
“盜圣門的人不讓我死。”
“我怎么敢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