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極!”
天色方才放亮,牧家軍的軍營里便響起一聲振聾發聵的怒吼。
只見那一身戎裝的崔庭帶著數百大夏甲士,怒氣沖沖的步入了牧極的營帳。
周遭那些牧家軍舊部,見他如此囂張,心頭都頗為不忿,但念及自己如今的處境,卻又不得不壓下這樣的憤慨。
崔庭帶著一干甲士步入營帳時,諾大的帳篷內,只有牧極一人坐在高臺上獨自飲著茶水。
“崔國柱,何事讓你如此不悅啊?”他見崔庭到來,臉上卻并未有流露出半分的驚駭之色。只是抬眸淡淡瞟了他一眼,便如是問道。
崔庭愣了愣,他著實想不明白出了這么大的事,牧極怎還能悠哉悠哉的坐在這里,很快這樣的疑惑便化為惱怒。
“好你個牧極,我與你十萬大軍,這才幾日光景你便揮霍得一干二凈,整整十萬大軍,如今只余四萬不到,大黃城呢?林守呢?你答應我的事呢?”
崔庭面紅耳赤的朝著牧極吼道,臉上那猙獰的神色端是讓人再也尋不到半分國柱大人應有的風采。
“國柱在急什么,這勝負乃是兵家常事,林守又是出了名的天下第一守將,這大黃城若是真的那么容易破,又怎輪得到我牧極?”牧極笑了笑,伸手提起案前的茶壺滿上一杯,示意崔庭飲用。
崔庭哪有這心思,他上前一步,拿起茶杯便將之摔碎在地,指著牧極鼻子便再次罵道:“牧極,你當我崔庭是三歲小兒嗎?這樣誆我?”
“那可是六萬大夏精銳,你連大黃城的城墻都沒有摸到便將他們的性命全部葬送,是拿我崔庭開涮嗎?”
說這話時,崔庭周身的氣息涌動,大衍境的氣勢如潮水一般散開,儼然已是動了殺機。
臉上被那摔碎的茶杯沾了些許水漬的牧極卻并不惱怒。
他伸手用衣袖緩緩的將自己臉上水漬擦去,眸子中依然是那如死人一般的波瀾不驚。
他抬起頭用這樣的目光望向一臉怒色的崔庭,平靜的問道:“崔大國柱,想要這樣與我說話嗎?”說著,他用眼角的余光輕輕瞟了一眼那跟著崔庭一同到來的百余名甲士。
崔庭一愣,他眸中的目光在那時一陣游離,最后咬了咬牙,沉聲言道:“你們出去!”
身后的百余名甲士聞言微微遲疑,但最后還是不敢忤逆這位大國柱的意思,紛紛退出了營帳。
崔庭心頭那股怒氣在這時也平復了些許,他拉過一張木椅,便在牧極的身前金刀大馬的坐下,雙眸死死的盯著眼前這白衣男子,咬牙切齒的言道:“我希望北疆王殿下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自然。”牧極見狀,臉上少見的浮出了一抹笑意,他伸手再次提起了茶壺,為崔庭滿上一杯,遞于跟前。
或是他這樣的態度讓崔庭放下了心頭的些許戒心,他沉著眸子接過了茶杯,終是不像之前那般將之扔碎在地。
“大黃城出了些許變故。”而牧極的聲音也在那時響了起來。
“什么變故?”
“天策府來了。”
伴隨著牧極那平靜的聲線響起,崔庭握著茶杯的手抖了抖,茶水灑落在他的衣袖上,侵入皮層,但他卻不覺這茶水溫熱,反倒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天策府?我聽聞過天策府的消息,不過數百人,比不得當年,據說新府主還是一位乳臭未干的孩童。”但他畢竟是崔庭,很快便冷靜了下來。
“這些當然沒錯。”牧極點了點頭,那死氣沉沉的眸子忽的抬起,看向崔庭,“但鹿先生還活著。”
崔庭的瞳孔在那時陡然放大,可還不待他消化完這樣消息,牧極的聲音又再次響起。
“元歸龍也還活著。”
啪!
一聲脆響,茶杯落地,瓦裂四碎。
......
營帳之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咕嚕。
不可一世的國柱大人咽下了一口唾沫,再次看向眼前的白衣男子,問道:“此話當真?”
“昨日鹿先生以浩然圣氣誅殺了我手下六十余名天狩境強者,這事則可作假?”牧極淡淡的回應道,神色依然平靜無比。
“那...元歸龍呢?”
“似乎還有他事并未趕到,不過我估摸著一旦他做完那事,下一站便必定是來大黃城救援。”說到這里牧極頓了頓,又才問道:“現在國柱大人還覺得牧某是白白送掉了那六萬大夏將士的性命嗎?”
咕嚕。
終于消化完這番駭人聽聞的消息之后,崔庭又咽下了一口唾沫。
“那北疆王覺得此事當如何處置?”這一次崔庭的語氣中再也聽不到之前的咄咄逼人,反倒是多有請教之意。
牧極淡淡的瞟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只見他將手中茶杯放在嘴邊輕抿了一口,方才不急不緩的問道:“這要看國柱大人,想要拿下大黃城的決心究竟有多大了。”
崔庭聞言又愣了愣,他臉上的神色在一陣陰晴不定的變化之后,方才咬牙言道:“若是本王非取此城不可呢?”
牧極的嘴角在那時勾起了一抹轉瞬即逝的笑意,他伸出了手,給崔庭身前的兩個茶杯中倒滿了茶水。
崔庭一愣,很快便明白了牧極的意思。
“北疆王太過兒戲了吧?先前你要走我十萬大軍,口口聲聲的承諾要幫我取下大黃城,如今又要二十萬...你當我崔庭手下的兵馬是大風吹來的嗎?”
他沉著臉色問道,語氣不善,顯然對于牧極一而再再而三的獅子大開口極為不喜。
“崔國柱莫要動怒,你聽我細細與你道來。”崔庭這樣的反應似乎早就在牧極的預料之中,男人在那時微微一笑,便細語言道:“鹿先生雖然本事了得但畢竟只是一個儒生,今日他催動了浩然正氣,想必余下幾日都不敢再過多動用,這是其一。”
“其二,元歸龍什么本事,你清楚我也清楚,仙人之力不說能夠一己扭轉國運,但想要阻攔下我們這些兵馬,應當不難。他現在被俗事纏身,不敢妄動,可若是等到他做完了那事來到了大黃城,三十年前五十萬夏軍久攻不下的歷史恐怕又要重演。”
“其三,林守雖然被冠著天下第一守將的名號,但畢竟年邁,手上可用的大衍境強者早已散去,唯有那位天策府的侯嶺,一旦我們大舉攻城,尋到機會殺了林守,大黃城必亂。”
“三者其加,以大軍強攻便是如今最好的選擇。”/p>牧極的分析自然沒有絲毫的問題,但崔庭對于這位北疆王卻是心存芥蒂,二十萬大軍交到他的手里就等于將自己的前程交到了他的手里,這樣的豪賭,即使崔庭也不得不有所遲疑。
“國柱大人好生想想,牧某的處境。”
“我放了五十萬大軍入關,等同于將整個冀州拱手送給了李榆林,如今大周人人視我如豺狼、如野犬。那里早無我半席安身之地。崔國柱呢?在大夏東境屢屢被蒙克的虎豹騎挫敗,相比朝廷那邊亦有微詞。”
“崔國柱想要這大黃城坐穩自己的位置,牧某也想要這大黃城做一個上好的投名狀,你我如今便是同一條船上的螞蚱,國柱若是連我都不信任,試問又還能信任誰呢?”
崔庭聽到這里,臉色再次一陣陰晴不定的變化。
“二十萬,再給你二十萬,你一定能攻下大黃城?”他咬著牙,用幾乎是從喉嚨中擠出的聲線這般問道。
“天下哪有穩操勝券的戰爭?若是有又如何能輪到我牧極來做?”牧極如此言道,就在崔庭幾乎要再次發飆邊緣,他話鋒一轉,又說道:“但牧某卻可以保證,若是攻不下大黃城,牧某這條命便賠給國柱。”
“就當給數十萬大夏將士殉葬,何如?”
聽到這話,本欲再次發怒的崔庭頓時展顏一笑,“此話當真?”
“軍中豈有戲言?”牧極淡淡回應道。
“好!”那時,崔庭喜笑顏開,他拿起桌上的兩杯茶盞一飲而盡。
......
百息之后,得到自己想要答復的崔庭帶著手下的百余名士卒喜笑顏開的離開了大營。
這時,帳外一直將手放在劍柄上的牧良終于是松了口氣,他邁步走了進來,看著案臺上正細心收拾著茶具白衣男子,趕忙上前接過了差事。
“姓崔的那家伙答應了嗎?”牧良問道。
臉色蒼白,略顯病態的牧極聞言側頭看了這比他還大上十余歲的男人,不覺間,當初那個總是臉上帶著傻里傻氣笑容的哥哥如今已經兩鬢生出了白發。
他心里有些發悶,但最后卻還是點了點頭。
“真的?!”牧良見狀大喜,臉上再次露出了一如當年那般笑容。
“計劃已經成功了一半。”牧極言道,“你去與我休書一份給那位大統領,就說這恩情,牧極記下了。”
“嗯,好!”牧良聞言點了點頭,轉身便忙不迭要走出營帳。
“阿良!”可就在那時,身后卻忽的想起了牧極的呼喊。
這個稱呼,牧良已經很久未有聽到他從自己這位弟弟的口中吐出,具體有多久,大抵上一次可追溯到牧王逆案發生之前...
他有些詫異,轉眸疑惑的看向那同樣已經到了中年的男人。
牧極蒼白的臉上在那時破天荒的露出了一抹真切的笑意。
或許是太久沒有這樣笑過的緣故,他的笑,并不好看。
甚至因為生得那雙與生俱來便死氣沉沉的眸子,那樣笑放在他的臉上,甚至有幾分怪異。
然后,威震北境近十載的北疆王,張開了自己幾無血色的嘴唇。
輕輕。
卻又由衷的言道。
“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