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奇山相較于成名已久的大淵山亦或者昆侖來說,算不得如何巍峨險峻。
山勢雖然如狼牙一般,孤立高聳,但卻遠未至無人敢于攀登的地步。以太陰宮在天下間的赫赫威名,太陰宮外理應早已布滿了慕名而來的文人墨客。而事實上莫說是太陰宮,就是牙奇山方圓百里之內也鮮有人跡。
這當然有其根源所在。
一行人朝著山頂攀登,蘇慕安在得到元歸龍的同意之后,自然有過一陣短暫的欣喜。但轉念又意識到,此去并非玩樂,更不是尋親喚友,而是一場死戰。少年的心思,又深沉了下來。
時值一月初春,牙奇山上草長鶯飛。此處本就鮮有人至,故而山林中的鳥獸似乎對諸人并不存在多大的敬畏,反倒是時不時有些不知名的鳥獸,立于諸人身旁好奇的打量。
此景也算是上罕有,但蘇慕安卻并未有細細觀賞的心思,他低著腦袋跟在諸人身后走了好一會兒的光景,這才終于鼓起了勇氣,抬頭看向身前的三人問道:“你們一定要去嗎?”
少年的聲音青嫩,暗里卻帶著濃濃的困惑。
三人并未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邁著步子繼續向前,很顯然,這便是他們的回答。
“為什么?”
少年再次問道,語調中的不解,愈發濃重。
三人似乎都知道此去不過死路一條,既然明知是死,那為何還要去?在少年看來,這多少有些愚笨。
死。
對于像他這般年紀的少年來說,終究是一個太過沉重的字眼,他甚至,還并不能完全理解死究竟意味著什么?
他爹死了,死在長夜司,祝賢的手中。他為此很是傷心,也很是憤怒。這方才有了來到這牙奇山的山腳下,尋到元歸龍,學得一身刀法際遇。
在他僅有的認知里,他爹的死,便意味著他再也看不見那個男人,喝得醉眼朦朧,然后給他高聲吹噓著他們祖上何等了得,何等風光;便意味著他永遠都無法再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再觸摸他下巴處的胡渣;也意味著他永遠無法親口對他說出那句再見。
他覺得這對于他,對于他爹,都是一件很悲傷的事情。
因此在少年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里才有那么多的困惑,那么多的不解。
為什么他們一定要去做一件注定悲傷的事情呢?
似乎是聽出了少年語調中的哭腔,元歸龍停下了腳步。
馬靴踩在山林中枯枝敗葉鋪就的地面上,發出沙沙的聲響,輕柔低沉,又戛然而止。
身旁的墨塵子與寧竹芒也在那時停了下來。
少年微微一愣,他以為他就將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但下一刻,只聽哐當幾聲脆響,三人背后的刀劍出鞘,還不待少年弄明白這是為何,地面卻開始猛地震動,一只巨大的蟒蛇自枯枝敗葉之下猛地竄出,他張開了自己的血盆大口,腥風自它嘴里噴出,然后它龐大的身子便遮住天上和煦的春光,嘶吼著朝著諸人撲殺而來。
......
“徐府主在下已經將祝首座的誠意盡數傳達,徐府主究竟做何決定,還請府主大人明示,小的也好回去交差。”一身黑衣的儒生笑盈盈的站在天策府的大殿中,拱手言道。
殿門之中并無太多人手,除開坐在首座上的徐寒便只余葉紅箋與楚仇離二人,當然還有幾位那儒生帶來的甲士。
徐寒瞇著眼睛看著那儒生,并未在第一時間回答他的問題。
“你便是青狐部的御使大名鼎鼎的玄羅?”
“正是在下。”那儒生拱手回應,態度恭謙。
“聽聞閣下神機妙算,今日一見氣度果然非凡。”徐寒感嘆道。
那儒生聞言皺了皺眉頭,嘴里的態度依然恭敬:“謝過府主謬贊,在下也聽聞府主殿下行事雷厲風行,本心生向往,今日一見卻頗為失望。”
徐寒眉頭一挑,問道:“哦?何如?”
“你我之立場,恭維之言有何意義?我只求府主一個答復,府主卻顧左右而言他,莫不是太作女兒態了些?”儒生笑著回應道。
這話出口,一旁的葉紅箋眉宇間頓時煞氣涌動,她當下邁出一步,便要喝罵,可卻被徐寒伸手攔住。
“回去告訴祝首座,待到我將顧趙二家的惡徒一一定罪,祝公子便定會安然無恙的被送到祝府的門口。”徐寒沉聲回應道。
“府主大人這是哪門子的道理,那若是你一日審不完那顧趙二家之人,難不成我家公子便要一直住在這天策府嗎?”儒生皺了皺眉頭,反問道。
“祝首座的誠意在下感受到了,玄御使只需帶話回去,若是真要討價還價,那恐怕得請首座大人親自來一趟吧。”徐寒看著那儒生,似笑非笑的言道。
這話的意思自然是再明白不過,徐寒是說想要了卻此事,玄羅的身份顯然不夠。
那儒生頓時語塞,他沉吟了好一會光景之后,方才再次言道:“那容在下見一見公子,確定其是否安全終歸是可以的吧?”
“早問長夜司麾下白鳳部御使冉青衣情報網絡天下,這長安城中但凡異動都瞞不過她的眼睛,閣下若是真的擔心祝公子的安危,去問問那冉大人即可,何須一見?”徐寒卻在那時站起了身子,淡淡的說道,而此言說罷,他便再不給對方任何發話的機會,看向一旁的楚仇離便說道:“楚大哥,送客。”
一旁的楚仇離聞言咧嘴一笑,走到了那黑衣儒生的跟前,伸出手言道:“請吧。”
那儒生雖然心有不甘,但卻也只能是在狠狠的盯了徐寒一眼后,拂袖離去。
......
待到儒生被楚仇離帶著離開大殿,諾大府門之中便只余徐寒與葉紅箋二人。
“鹿先生與侯統領何時才能回來?”在一段不長的靜默之后,徐寒出聲問道。
身旁一襲紅衣的少女看了徐寒一眼,回應道:“大黃城距離長安雖然不愿,但這一來一回怎么也得花去半月的光景,況且...”
說道這里的少女頓了頓,又才言道:“況且即使他們能夠趕回來,你覺得會是長夜司的對手嗎?”
“嗯?”徐寒聽出了少女語氣中那抹無奈,他轉過了腦袋看向女孩。
葉紅箋頓時嘆了一口氣,聲音被刻意壓低了幾分:“祝龍起其實已經死了對不對?”
徐寒眸中的詫異一閃而逝,他問道:“你怎知道?”
葉紅箋白了他一眼,幽幽言道:“今日一早蒙梁便帶著方子魚上了路,行色匆忙,豈會無事,況且羈押祝龍起威脅祝賢這樣的招數...無異于飲鴆止渴,你就是再蠢,也不會想到這樣的法子...”
“連你都瞞不住,想來我們的祝大首座很快便會回過味來。”徐寒輕嘆一聲,眸中充斥著擔憂之色。
“你太過沖動了些。”葉紅箋不無責怪的言道。
“你應該很清楚,方子魚對外是陳國未來的皇后,祝龍起就是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拿她如何...”
葉紅箋輕聲言道,只是話未說完,便被徐寒打斷。
“世事無絕對,我不敢冒險。”
“小寒,天策府本就風雨飄搖,之前劉簫兄妹的事情也就罷了,子魚之事本就無礙,你亦是如此,天策府經不起你如此折騰...”葉紅箋顯然對于此事頗有些耿耿于懷,在那時再次言道。
“無礙?你可知若不是我與蒙梁及時趕到,子魚險些便被那混賬毀了清白?”徐寒亦轉身言道,聲音不覺間大了幾分。
這話出口,葉紅箋頓時一愣,一時間不知但如何回應徐寒此言。
“若是你身處此境,難道你也不希望我來救你嗎?”徐寒卻沉聲問道。
葉紅箋怔怔的看著眼前的少年,沉默良久,終是言道:“若這樣的代價是將天策府置于險境,我...”
“并不希望...”
徐寒如何也未有想到葉紅箋會給出這樣的答案,他當下便是一愣,臉色微變的退回到了身后的木椅旁。
葉紅箋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話太過決絕了一些,她壓低了聲線,又言道:“小寒,你是天策府的府主,你手上握著不是你一個人的生死,你要想得明白,要權衡得失...”
于森羅殿做過數年殺手的徐寒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他聽聞此言,臉色卻依然難看。
“很多時候個人的生死,與大周的黎民百姓比起來,不值一提,你要懂得割舍,也懂得...”葉紅箋暗以為自己的勸解有了作用,便繼續說道。
“紅箋...”但這一次她的話并未說完便被徐寒生生的打斷。
“嗯?”葉紅箋一愣,看向那臉上神色深沉的少年。
“你似乎搞錯了些什么?”少年忽的笑了起來。
“什么?”
“我接手天策府為的可不是什么蒼生大義,亦不是什么黎民百姓,我為的只是我自己。”
“我要活著...”
“那你若是當真如此惜命,你更不該如此莽撞,你以為到了今日你與天策府還脫得開干系嗎?”葉紅箋心底也升起了怒意,她不無質問味道的問道。
少年臉上的笑意在那時更甚了幾分。
他嘴唇張開再次言道:“徐某自然惜命。”
“但有的人惜命只是為了惜命,而徐某人惜命...”
“為的卻是需要搏命的時候,有一條命可以去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