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皇城的春天來得晚,去得也晚。
距離龍隱山上那場驚世之戰(zhàn)過去也有四五日的光景,時近四月末尾,橫皇城中依然是一派春日美景。
關(guān)于那場大戰(zhàn),執(zhí)劍閣與龍隱寺只道是某位仙人大能渡劫,其余細(xì)節(jié)大抵是諱莫如深,閉口不談。而對于大多數(shù)尋常百姓,甚至修士來說,那場大戰(zhàn)他們所知的也大抵只是那一道接著一道的驚人異響,對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以他們的眼界自然是看不真切,也就只能接受了執(zhí)劍閣與龍隱寺所言的說辭。
不過事實(shí)上,很多時候真相對于他們來說其實(shí)并不重要,無論究竟發(fā)生了些什么,生活還得繼續(xù),而這些也只是他們茶余飯后的談資罷了。
“小寒,今日怎么這么有興致,拉著我來這里飲酒呢?”坐在路邊酒館的楚仇離拿起了桌上的酒杯,仰頭一飲而下,中年漢子的眼睛頓時瞇了起來,臉上也隨即露出了迷醉之色。
這多少是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情,徐寒雖然說不上是滴酒不沾之人,但素來很少主動邀飲,今次卻主動拉著楚仇離來了這酒館。
不過心底雖然有些疑惑,但以楚仇離那嗜酒如命的性子對于這飲酒之事,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很是爽快的便答應(yīng)了徐寒。
只是這三杯酒下肚,徐寒卻沉默不語,這讓這中年漢子多少有些疑惑,故而出了此問。
端坐在楚仇離對面的徐寒,背上背著一道三尺長一尺寬的木匣,他聽聞此問,端起了桌上的杯盞,終于是飲下了上桌以來的第一杯酒。
周遭的酒客此時都小心翼翼的注視著此處,徐寒的盛名如今在大夏也算是傳揚(yáng)了開來,不僅是因?yàn)樾旌趫?zhí)劍人大比上展現(xiàn)出來的驚人實(shí)力,更是因?yàn)榉婚g不知何時起了這樣一道流言,說這徐寒乃是大周那位對外宣稱已經(jīng)戰(zhàn)死的天策府少府主。
而這還不是這流言的核心,最關(guān)鍵的是在這樣的流言下,一些殺人誅心的言論也開始傳開。
譬如徐寒既然未死,那大周為何會宣揚(yáng)他的死訊?徐寒又為何會出現(xiàn)在橫皇城,甚至成功通過了執(zhí)劍人大比,若是按照這樣發(fā)展,待到過幾日的執(zhí)劍人大典上,徐寒必然會被授予金袍執(zhí)劍人的職位,如此一來,這位少府主搖身一變,便成為這大夏江湖手握重要權(quán)柄之人,他若是想要做些有害大夏江湖的事情,也輕松容易得很多。
因此如此推論下來,徐寒很可能便是這大周安插到大夏江湖的一枚暗棋。
只是這樣的說法畢竟只是推論,加上無論是執(zhí)劍閣還是大夏的朝廷對此都閉口不言,因此也無人真的敢在這橫皇城中對徐寒做些什么,只是一些窺探與議論終究是無法豁免。徐寒對此亦早有預(yù)料,并不放在心上。
他在飲下那杯清酒之后,便抬頭看向了身前的中年大漢,他的眼睛瞇了起來,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宴大哥與子魚都忙著參悟那在鎮(zhèn)魔塔得到的本源妖力,我這幾日亦在修養(yǎng)身子,這府中大小事情都是楚大哥在忙活,特別是阿笙那邊,楚大哥更是悉心照料著,我心頭過意不去,自然想要好生款待一番楚大哥?!?
“哎,這是什么話,小寒你是我楚某人的兄弟,你的兄弟自然也就是我的兄弟,都是分內(nèi)之事?!敝心隄h子一拍胸膛,一臉的豪氣干云。
徐寒當(dāng)然是見慣男人這給點(diǎn)顏色就敢開染坊的性子,他并不放在心上,笑呵呵的繼續(xù)言道:“楚大哥高義,徐某自然是清楚,但這畢竟還是多有勞煩,這一頓酒水只是聊表謝意,來,我敬楚大哥一杯。”
徐寒如此言道,這便舉起來手中的酒杯,朝著楚仇離一敬,隨即便仰頭將之飲盡。
意氣風(fēng)發(fā),被徐寒夸得是飄飄然的中年漢子,可是絲毫沒有察覺到徐寒今日的溢美之詞來得太多一些,他對于這樣的夸贊可是盡數(shù)消受。又?jǐn)[了擺手笑呵呵的回應(yīng)道:“好說好說,我楚某人別的本事沒有,但這為朋友兩肋插刀,為兄弟赴湯蹈火的義氣可是從來不缺的?!?
中年漢子這般說著,也將手中的酒杯提起,將其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徐寒見此狀,嘴角的笑意更甚。
他極為熱絡(luò)的再次為楚仇離滿上了方才空下的酒杯,嘴里言道:“說起來我與楚大哥相識這么久,也算是同生死共患難,卻從未好生喝過一場,有道是擇日不如撞日。今日你我兄弟不若就痛快喝上一場,來一個不醉不歸?”
楚大俠對于這就可是素來沒有任何的抵抗力,就如他常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一般,這美酒如美人,不納不丈夫。
他自然是不會拒絕徐寒這樣的邀約,中年漢子在那時一拍桌板,爽快的言道:“好!你我兄弟二人,今日便不醉不歸?!?
于是在這小小的酒肆中二人杯光交錯,很快楚大俠便喝得兩頰緋紅。
期間只是談笑,卻并未飲下多少酒水的徐寒見此情景嘴角勾勒出來一份笑意。
他在那時再次端起了自己的酒杯,將之舉起,笑著言道:“說起來咱們相識也有數(shù)載的光景,一路從玲瓏到大黃城到長安,再到如今的大夏,楚大哥以為,以咱們經(jīng)歷的種種,你我二人算不算得莫逆之交呢?”
沒喝酒之前便已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楚仇離,此刻早已是喝得五迷三道,哪還能聽出徐寒語中的異樣,他連連點(diǎn)頭,身子更是直直的坐到了徐寒的身側(cè)拍著對方的肩膀便說道:“那是自然,你我兄弟二人是一起出生入死過的,那是比親兄弟還親,自然算得?!?
“哦?!毙旌现L長的尾音如此應(yīng)道,他的眸子也在那時瞇起,狹長的眼縫中閃爍著陰謀得逞后的狡黠笑意:“那以楚大哥看來,你我之間是不是應(yīng)該坦誠相待,開誠布公呢?”
“自然,自然?!焙鹊门d起的楚仇離連連點(diǎn)頭,那股中年人酒后撒歡的性子,此刻在他的身上展現(xiàn)得可謂是淋漓盡致。
徐寒眸中的笑意更甚,他再次言道:“那楚大哥能否與我好好說一說那藏天匣為何會在徐某的身上呢?”
“嗯?藏天匣啊。”楚仇離飲下一杯清酒,張嘴便言道:“那東西是當(dāng)年在玲瓏閣你渡天劫時....”
說到這此處,楚仇離的臉色忽的一變,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身子一個激靈,酒醒了大半。他看向徐寒,卻見這少年眸中光芒燦爛,楚仇離就是反應(yīng)再遲鈍此刻也醒悟了過來,知道自己是著了徐寒的道。
他當(dāng)下眼珠子一轉(zhuǎn),又是一臉的醉意盎然:“那東西啊....”
他如此說著,眼睛忽的瞇了下來,在那時擺了擺手言道:“不行了今日喝得太多,明日....明日再與你言說....”
說著這中年漢子腦袋一沉,作勢便要栽倒在這酒桌之上。
只是早就熟知這漢子那點(diǎn)小把戲的徐寒豈能讓他如愿,少年在那時伸出手,穩(wěn)穩(wěn)攔住了大漢低下的頭顱,然后微微用力,那大漢的腦袋便在那時被他生生抬了起來。
不過這楚仇離也是機(jī)敏,一計不成便又生一計,他索性便歪起了腦袋閉上了眸子,嘴里還發(fā)出一陣陣呼嚕聲,擺明了是要死皮賴臉的敷衍過去。
徐寒見狀也有些無奈,他歪著腦袋想了想,忽的臉色一正,言道:“我知道楚大哥將藏天匣放在我的身上,是為了保護(hù)我。但那日為了助魏先生渡劫,藏天匣已經(jīng)被毀...”
說道此處的徐寒頓了頓,又言道:“自從那日之后,我便隱隱覺察到冥冥之中似乎一直有一道目光在窺探著我,我想這應(yīng)該與我體內(nèi)的那東西有關(guān)...”
“現(xiàn)在魏先生不在了,我背著他的木箱,天上的人似乎對其也頗為在意,而如今我只能靠我自己,我想要弄明白,我的敵人究竟是誰,楚大哥若是真心將我當(dāng)做朋友,就請將此事的始末一并告訴在下,也好過大難臨頭我由不自知?!?
說道此處,徐寒忽的停了下來。
他盯著眼前的大漢,這漢子在聽聞此言時,明顯眉頭皺了皺,但卻依然不曾睜開。
徐寒見狀,自是免不了嘆了一口氣,他索性站起身子,再次言道:“楚大哥或有自己的難處,徐某自然明白,但此事對我極為重要,還請楚大哥細(xì)細(xì)思量,但無論楚大哥作何決定,徐某都會將楚大哥的恩情一并記在心中?!?
說罷此言的少年朝著那閉目裝睡的漢子肅然的拱了拱手,這便要轉(zhuǎn)身離去。
可就這時,那漢子的雙眸終是忽的睜開。
......
天色漸晚,獨(dú)自走在橫皇城街道上的徐寒眉頭緊皺。
他腦海中不斷的想著這段日子發(fā)生的事情,以及楚仇離方才與他說過的那一番話。
似乎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楚仇離在猶豫了一番之后,終于還是將某些事情與徐寒說了出來。
而這件事情,對于徐寒來說,倒是還算得上是一個好消息。
那藏天匣乃是當(dāng)年在玲瓏閣時,徐寒結(jié)成劍種,招來的天劫時,墨塵子出手?jǐn)r下這天劫,而楚仇離趁機(jī)將此物放到了徐寒身上,這才讓徐寒自此以后免除了天劫的追殺。
只是讓徐寒想不明白的時,那時的自己結(jié)成劍種也不過第二境丹陽境而已,何德何能能招來天劫的追殺。而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楚仇離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只道是徐寒的體內(nèi)有著什么奇怪的東西,楚仇離看不真切,卻能感覺到到哪東西為此方天地所不容,若是沒有那藏天匣恐怕之后每次修為突破都會引來天劫的轟殺。
當(dāng)時的楚仇離想著當(dāng)年盜圣門的滅門之仇,本著這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的態(tài)度,加上出于對墨塵子的信任,索性便將這藏天匣放在了徐寒身上,想要看看這個古怪的少年究竟能成長到何種地步。
徐寒對于楚仇離如此輕易的送出自家宗門的至寶,心底多少有些狐疑,但與此之后,徐寒如何使出渾身解數(shù)套話,這大漢都閉口不言,徐寒無奈,也只能暫時相信楚仇離的話,至少與他看來,這楚仇離的話里雖然有些值得商榷的地方,但這中年漢子遠(yuǎn)不止于加害于他。
而之所以徐寒認(rèn)為這個消息對于徐寒而言是一個好消息的原因,亦很簡單。
他背上那方木匣便是魏先生留給他的那個木箱,只是不知是何緣故,在魏先生飛升星空萬域之后,這木箱便化作了這般大小。
目睹了魏先生渡劫的整個過程的徐寒,自然明白那些天上的家伙對于這木匣,或者說這木匣中的妖族早已起了殺心,背著此物,無疑便是讓徐寒成為了那些人的肉中釘眼中刺,而楚仇離的話,卻讓徐寒知曉了那自藏天匣被剝離之后,徐寒便一直隱隱感覺到的窺探亦是來自天上,那么如此說來,徐寒暗以為的那個躲藏在暗處的敵人,其實(shí)與天上之物源于一處,兩個敵人,此刻變作了一個,自然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這倒不是徐寒的自欺欺人,只是他的性子如此,看事情有時候與常人的想法不同,至少在徐寒看來,這樣去想并非壞事。
只是無論是失去藏天匣后,下次破境可能招來的天劫,還是他體內(nèi)隱藏的東西,都讓徐寒的心情有些沉重,因此走在這路上的徐寒眉頭始終緊皺。
他試圖將這一切事情抽絲剝繭的理個清楚明白,卻始終尋不到頭緒。
徐寒以為想要弄明白這一切事情的始末,恐怕還要從這木匣之中為何會裝著十萬大山說起,不過自從魏先生離去之后,這木匣中的妖物便從未出現(xiàn)過,而徐寒也搞不明白如何催動此物,因此徐寒也只能作罷,將此事暫且擱置。但值得一提的是,這本來應(yīng)該重若泰山的木匣,卻在魏先生離去之后,變得輕了許多,徐寒將之背在身上,雖然依然沉重,但卻不至于完全無法負(fù)擔(dān)的地步。
可是這樣的變故似乎只針對徐寒一人,他也曾讓楚仇離等人試過,對方皆如以往一般難以挪動毫分。徐寒只能講這樣的變化歸咎于這木匣或者說木匣中的十萬大山自由靈性,故而方才如此。
想著這些,徐寒暗覺自己的腦中猶如一團(tuán)亂麻,剪不斷理不清。他索性搖了搖頭,將這些紛亂的思緒從腦海中甩開。
畢竟無論想得再多于現(xiàn)狀也于事無補(bǔ),倒不如做好眼前的一切。
阿笙如今正在府中,雖然還處于昏迷,但已無大礙,估摸著不日便可轉(zhuǎn)醒,執(zhí)劍人大典也快開始,徐寒如愿以償?shù)臅蔀榻鹋蹐?zhí)劍人,以這樣的身份想要進(jìn)入龍隱寺的藏經(jīng)閣想來也不成問題,屆時或許關(guān)于他身世的迷霧變回消散幾分。
這一路走來,雖有波折與犧牲,但徐寒終究還是達(dá)到了自己的目的,不過他卻無法開心起來,他摸了摸自己右手上套著的鈴鐺,心頭一沉,不由得嘆了口氣。
徐寒在那時抬頭看了看天色,估摸著已經(jīng)到了亥時,他想了想決定回到府中,早些休息,畢竟這幾日都是楚仇離在照料阿笙,他今日也算是完全從之前的大戰(zhàn)中恢復(fù)了過來,阿笙的事情,還是交由他自己來做方才心安。
這樣想著,他便要邁開步子。
可這腳方才伸出,還未落下,徐寒的心頭忽然一震,那腳便于那時懸在了半空,他像是感覺到了什么一般,腦袋忽的抬起,看向遠(yuǎn)處。
街頭處人潮涌動往來不息,似乎比起平日不曾有過半分的變化。
可就在這涌動人潮的深處,一位身著青衫的老者正立在那里,神色冰冷的看著徐寒。
在看清那老人的模樣之時,徐寒的臉色陡然變得極為難看,就連額頭上也在那時浮現(xiàn)出密密麻麻的汗跡,
這不是一個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準(zhǔn)確的說這個人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任何地方。
徐寒甚至不由得生出一股恍若置身夢境的不真實(shí)感,他眨了眨眼睛,試圖分清眼前的景象究竟是真實(shí)存在,還是自己的幻覺。
可當(dāng)他再次極目看去時,方才那青衫老人所在之處卻已然空無一物...
徐寒卻仍然無法相信方才那一瞥只是自己的錯覺,畢竟那一瞬他可以很清楚的感受到對方的存在,他也顧不得其他趕忙排開橫皇城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就要朝著那身影方才所立之處追去。
但這一次,他方才走出數(shù)歩不到,身后卻傳來兩道熟悉無比的聲音。
“府主大人!”
“小寒!”
那聲音如此喚道,一道稚嫩清澈,一道溫婉如水。
徐寒像是意識到了什么,在那時豁然轉(zhuǎn)過了自己的身子。
入目的景象讓這個少年將之前那一番詫異于驚駭盡數(shù)拋諸了腦后。
他看見了一位背負(fù)長刀的男孩,一臉興奮之色的朝著他招手,似乎是唯恐徐寒注意不到的緣故,那男孩竭盡全力的墊著腳尖,好讓自己在這人群中顯得足夠的引人注目。
他看見了男孩身旁立著一位女子,她穿著一襲紅衣,眉眼彎彎,嘴角上揚(yáng)。她看著徐寒未有眨眼,似乎是害怕一眨眼,眼前的人兒便會消失不見,她同樣未有如男孩一般大聲呼喊,似乎是在害怕任何大一丁點(diǎn)的風(fēng)吹草動,便會將眼前的夢境打破。
所以,她只是安靜的立在原地,任由夜風(fēng)拂過她的衣衫,撩起她的烏絲,一如悠悠照耀此間的明月....
也一如那位背負(fù)木匣的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