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淵山的山巔,楚仇離百無聊賴的將一片樹葉放在自己的眼前,折折疊疊好一會之后,又覺無趣,將之扔到了一邊,隨后目光一沉看向腳下,一群螞蟻排成了長龍,在成群結隊的搬運著一只死去的毛毛蟲。
大概是沒有酒喝,也尋不到人與他聊那些關于他“縱橫天下”的故事,于是這群不起眼的螞蟻忽然引起了楚仇離的興致。他蹲坐了下來,看著那群螞蟻,在某種他也說不明白的心思的驅使下,楚大俠開始細細的清點那些螞蟻的數量。
他數了好一會,但螞蟻們來回穿梭,免不了出現紕漏。
于是在他數道第三十六,第二百零七只螞蟻時,不遠處卻忽的傳來一聲痛苦的悶哼。
楚仇離警覺的站起身子側頭看向那處,卻見那坐在山崖邊的和尚正佝僂著身子,一只手捂著自己的胸膛,潔白的衣衫上滿是觸目驚心的血跡。
“這是怎么了?”楚大俠頓時色變,雖然不喜這神神叨叨的和尚,但好歹也是對抗森羅殿的主要戰力,他要是出了意外,楚大俠活下去的機會便愈發渺茫,帶著這樣的心思,楚仇離趕忙放下清點螞蟻的事情,快步走到了那和尚的跟前。
楚仇離的大嗓門那是出了名的本事,按理來說他那一聲驚呼理應傳到了和尚的耳中。可當楚仇離走到那和尚跟前時,那和尚依然低著頭保持著之前的姿勢一動不動,也不給予楚仇離半點回應。
楚仇離暗道:難不成這就死了?
這念頭涌出,楚仇離頓時臉色一變,他也顧不得其他趕忙也蹲下了身子,伸手便要查看那和尚的情形。只是那只手還未觸碰到和尚的身軀,那和尚的聲音便忽的響起。
“唉。”
那是一聲綿長的嘆息,夾雜著某些楚仇離似懂非懂的情緒。
然后那和尚緩緩轉過了頭,露出了那張尚且還有著未有擦干的鮮血的臉龐。
那張臉看上去多少有些詭誕與猙獰的味道,以至于讓楚仇離愣了愣,過了好一會之后方才又問道:“你...這是...?”
“渡人不成,反被其噬。”和尚慘然一笑,這話落下便又是一口鮮血噴出,雙眸便在那時緩緩閉上,身子一歪,眼看著就要栽倒在地。幸得楚仇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身子,這才讓他免于跌落涯底的慘狀。
可即使如此,此刻的楚仇離也有些手足無措。
他微微探查了一番和尚體內的狀況,只覺他體內氣息紊亂,經脈錯位,顯然已經是受了極重的傷勢,若不快些施救,恐有性命之憂,但楚仇離的修為卻是不足以治療這么復雜又嚴重的傷勢,而今日那蒙梁一行人又去到了山下,尚且還未歸來,楚仇離尋不到人幫忙,一時間真的是又急又亂。
“這可怎么辦啊!”楚仇離急的直跳腳,嘴里喃喃言道,伸出手想要為廣林鬼擦去嘴角的血跡,可更多的血跡又從他的嘴角溢出。
“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了他們回來我怎么交代啊!”大概是太過慌亂的緣故,楚仇離以及開始喃喃自語。
可就在這時,不遠處那處草棚中,一道身影卻緩緩從里面走了出來。
那是一位女子,長發披肩,臉色慘白。她緩緩走來,所過之處,皆留下一道道水漬。雖然模樣有些變化,但卻依稀可見那劉叮當的輪廓。她確實是她,這些日子以來,她便一直住在那草棚中,而且大多數時間都在昏睡,幾乎從未出來走動過。
此刻她的忽然出現,讓楚仇離不免有些意外,但很快他便回過神來,趕忙抱起昏迷的廣林鬼來到了那女子的跟前,焦急的言道:“你快來看看,他這到底是怎么了?”
“沒事,交給我吧。”女子輕聲說道,雖然知道她不是有意為之,但她的聲音卻依然給楚仇離一種宛如鬼魅在夜中低語的詭異之感。楚仇離趕忙將廣林鬼的身子放在了女子的身前,身子卻下意識的在那時褪去一步,目光古怪的看著這女子。
這女子渾身上下就像是浸泡在水中一般,從頭發到衣衫都是濕漉漉的,這些楚仇離都是知道的,雖然奇怪倒也習以為常,可此時當女子站在楚仇離的身前時,楚仇離方才察覺到,這女子渾身上下竟是沒有半點的生機,與死人無異。
楚仇離的這般做法自然被女子察覺到了,她抬頭看了楚仇離一眼眸中似乎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卻也并未多言些什么。然后她便蹲坐下了身子,低頭看著那昏迷中的廣林鬼。目光溫柔,溫柔之中夾帶著些許復雜的味道。像是情人看著自己的郎君,又像是長輩在看著自己的晚生。
她伸出了手,緩緩的撫摸著廣林鬼的臉頰,動作同樣輕柔。而隨著她這樣的撫摸,楚仇離能夠明顯的感覺到廣林鬼的身體中似乎正有某些東西正在被抽離而出。楚仇離不免有些擔憂,但念及二者的關系,加上自己亦無可奈何,只能是在那時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任由那女子如此。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了十余息的光景,女子忽的抽回了自己的手,楚仇離正要發問,可也就在這時,方才還氣息紊亂幾乎已經瀕臨死境的廣林鬼卻在那時忽的睜開了雙眸。
楚仇離一愣,臉上頓時露出了喜色,他來到廣林鬼的跟前,大聲的高呼道:“唉!我的小祖宗你終于醒了,你可嚇壞我了!”
他這般的嚷嚷著,可坐起身子的廣林鬼卻似乎并為聽到楚仇離的聲音一般,他在那時側頭看向一旁的劉叮當,臉上的神色既無劫后余生的慶幸,也無被其救助理所應當的感激,有的只是平靜如古井一般的淡漠。
他問道:“這一把,誰贏了。”
劉叮當深深的看了廣林鬼一眼,嘴里吐出一道同樣在楚仇離聽來莫名其妙的話語:“都輸了。”
然后劉叮當便站起了身子,朝著那草棚走去,再次在那棚中安靜的睡下。
......
夜幕已深,楚仇離愁眉緊鎖的坐在山崖旁。
他有些苦惱的看了看身旁的和尚,又扭頭瞥了瞥那又在草棚中沉沉睡去的女子。
然后大漢嘆了口氣,早知道當時就應該跟著劉笙他們下山去,雖然回來爬山累了些,但也好過跟這兩個家伙待在一起。他們渾身透著古怪,而這樣的古怪在見識了今日的場景之后,便愈發的在楚仇離的心中根深蒂固。
“你在怕我?”一旁的和尚似乎感受到了楚仇離那小心翼翼的目光,回眸看向楚仇離嘴里如是問道。
楚仇離連忙搖頭,臉上擠出一抹干笑,嘴里言道:“沒有沒有,哪里的話。”
那和尚卻是自顧自的繼續說道:“世人總是如此,不辯真偽,不知好壞,只知一味的恐懼未知的東西。”
楚仇離在心里腹誹道:這有什么好奇怪的,世上的人不都是這樣。
但嘴里卻不敢如此,只能是連連應和:“是是,高僧說得對,我們這些草民哪有你這眼界。”
廣林鬼哪能聽不出楚仇離話里的虛偽,但他卻并不點破,正要再說些什么,可那時他忽的臉色微微一變,像是感應到了某些東西,側頭看向身后。楚仇離一愣,也在那時聽到身后傳來的響動,他趕忙站起了身子,臉露喜色的言道:“是他們回來了。”
他暗暗松了口氣,雖然劉笙也好亦或者蒙梁等人都是些悶葫蘆,在大戰將至的壓力面前大多數人都變得沉默寡言,但怎么也好過與這詭異的廣林鬼獨處來的舒坦。他正想著這些,那平頂的樹林之中便竄出了一道人影,那是一位身著黑衣的女子,生得是貌美如花,猶如從畫中走出的人兒一般,一顰一笑都在不經意間牽動著旁人的心神。
饒是自詡縱橫花叢片葉不沾身的楚大俠,在見著了這女子的容貌時,也不免一愣。
“你是...”他從未見過對方,事實上這樣一位女子,哪怕楚仇離對她并無任何非分之想,但若是見過一面,他決計不會忘懷。而這時,這大淵山上忽然出現這樣一人,不免有些古怪。
楚仇離倒是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眉宇間也涌出了警惕之色。
但這樣的警惕在下一刻便煙消云散。
楚仇離看著那個女孩,那個女孩同樣也在那時看著楚仇離,只是不同于楚仇離目光中的警惕與詫異,那女孩的眸子中反倒充斥著驚喜與興致昂揚。
她蹦蹦跳跳的來到楚仇離的跟前,上下打量著楚仇離,目光中多少有些審視的味道。
楚仇離被這忽然竄出的女孩看得有些頭皮發麻,他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可那女孩卻又向前湊了湊,過了好一會之后,忽的一笑言道:“小楚啊,你又長胖了!”
小楚這個稱呼讓楚仇離愣了愣,倒不是覺得以女孩的年紀這般喚他有所冒犯,事實上混跡江湖這么多年輩分稱呼在楚仇離的心中早已算不得什么。真正讓他發愣的是,女孩這個稱呼以及她的語氣讓他不免想起了上一個這般稱呼他的人——滄海流。
就在楚仇離發愣的檔口,那女孩竄出的樹林中卻也在那時再次傳來一道聲音:“玄兒,不要胡鬧。”
......
“什么!她是玄兒。”與葉紅箋等人一般,在聽完緊隨著玄兒到來的徐寒的解釋后,楚仇離也露出了與當時諸人一樣的詫異神情,就連那驚呼的語氣也幾乎是如出一轍。
“怎么不行啊?”玄兒仰著頭,一臉驕傲的言道,似乎很是享受此刻楚仇離看她的目光。
楚仇離哪敢與這已經得到了妖君真身的玄兒斗嘴,只能在那時壓下了心頭的驚駭,默不作聲。
“宋兄他們呢?”徐寒微微一笑,倒也不在意玄兒的胡鬧,嘴里卻是如此問道。在上山的路上葉紅箋已經與他言說過了,宋月明、寧竹芒甚至蒙梁連同著兩位當世劍仙都來到了這大淵山,算上一開始便與徐寒到此的劉笙,足足六人,此刻卻不見蹤影,他不免有些奇怪。
提到這茬,楚仇離也有些不滿。他哼了一聲,嘴里回應道:“他們啊,每日都要去到山腳探查大周那邊的情形,有時候一去就是幾日的光景,估計還得晚些時候才會回來。”
大戰在即,多知曉一些敵方的動態倒也并無什么問題,徐寒點了點頭,目光一沉,落在了楚仇離身旁那位和尚的身上。
楚仇離見狀,咧嘴一笑,于他看來徐寒也應當是第一次見到變作這般模樣的廣林鬼,此刻應當也是驚駭不已,他就等著徐寒發問,他也好出言解說,以此滿足他楚大俠那見多識廣的小小虛榮心。
抱著這樣的心思的楚仇離正暗自為自己的聰穎竊喜,可是接下的場景卻讓楚仇離大跌眼鏡。
徐寒的目光停在了廣林鬼的身上,廣林鬼也站起身子朝著徐寒以及徐寒身后的眾人一一行禮,而除開徐寒以外的眾人也確實都如楚仇離預想的那般臉上露出了疑惑之色。可唯獨徐寒卻是面色如常,甚至還還了那和尚一禮。
“徐施主許久不見,施主的修為又精進了不少。”廣林鬼似乎對于徐寒這樣的反應也有些詫異,他微微愣了愣,然后方才如此言道。
徐寒聞言微微一笑,卻并不回應他此言,反倒沉眸說道:“圣僧這一次能贏嗎?”
廣林鬼又愣了愣,不免生出一種很是奇怪的感覺,有些事情他也是知道不久,更從未與任何人言說過,可聽徐寒此言似乎對于他的事情了如指掌,故而在那時不免有些出神,過了好一會的光景之后方才回應道:“未到最后,勝負之數何人能夠言說。”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聽得一旁本準備展示自己見多識廣的楚仇離有些發蒙,這話里的禪機當然不是楚仇離能夠聽懂的,但作為在場僅有的幾個男人——在楚仇離的心中乳臭未干的蘇慕安自然算不得男人,而年過七旬的周淵也素來不會參與這些事情。
此刻二人聊得火熱,楚仇離總覺得若是自己呆立一旁多少有些臉上無光,故而他在那時舔著臉,硬著頭皮湊入了二人的談話:“什么輸啊贏的,咱們肯定不能輸啊,輸了就撒都沒了,所以啊,我覺得越是到了這個時候咱們越得齊心協力。”
楚仇離不管不顧的說著一大通他自己都不信的空話套話,而對視的徐寒與廣林鬼卻對于楚大俠的發言視若罔聞,二人繼續言道。
“圣僧心存天下蒼生,以己為引,想渡天下蕓蕓眾生,此番行徑徐某佩服至極,但徐某這里卻有一言,還望圣僧聽下。”徐寒言道。
廣林鬼眉宇平靜,但眸中的異色卻愈發的濃郁,正如他之前所想,這徐寒似乎對于他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極為了解。他微微皺眉,但還是言道:“施主但說無妨。”
“渡人先渡己,心存執念之人,又如何能夠勸他人放下執念呢?”徐寒輕聲言道,那并不高亢的語調之中卻像是帶著某種古怪的韻律,敲打在廣林鬼的心頭。
而聽聞此言的廣林鬼,那眉間的平靜在那時第一次被打破,他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卻又無法將之抓住,那種求之不得,棄之不能的感受著實讓廣林鬼的心頭一陣煩躁,他不得不在心頭默頌佛法,這才強行壓下了那股煩躁感。然后他這次看向徐寒的目光頓時變得凌厲了起來,他沉著眉頭問道:“你如何知道這些的?”
徐寒又是一笑,言道:“佛家素有天機不可泄露之言,有些話能說透,而有些話說透了便不靈驗了。圣僧不必苦惱,只要記下這話,待到必要的時候響起這話,屆時或可求得一線生機。”
廣林鬼聽聞這話,眉宇間的神色愈發凝重,他再次追問道:“生機?誰的生機?”
徐寒的目光在這時終于從廣林鬼的身上移開,他側過了腦袋看向那平頂邊緣處的那處草棚,那里劉叮當依然還在安睡,似乎諸人到來的吵鬧并未影響到她半分。徐寒看了那處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隨即再次言道。
“你們的生機。”
廣林鬼聞言又是一愣,他正要再問些什么,可這時的徐寒卻像是失了再與他對話的興致一般,忽的轉過了頭,看向一旁因為二人談話而被無視的楚仇離。
楚仇離感受到了徐寒的目光,他下意識的張開嘴就要再說些什么,以此加入二人的對話,可話未出口,徐寒的聲音便搶在他發言之前傳來。
“楚大哥,我也有一言要說與你聽。”
“什么?”楚仇離不明所以的問道。
“是關于冉青衣的。”
這短短數字的話語讓楚仇離那素來吊兒郎當的楚仇離臉色猛然一變,他皺起了眉頭臉上再無之前的嬉鬧之色:“什么話?”
徐寒沉聲應道:“雖說大騙可以欺天,大盜可以竊命。但天道輪回,自有定數,強求...”
“只會害人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