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夢迴憶起一年前的情形,恍如隔世。自在金河城頭見水清墜下,總不相信她就這麼死了,遍尋不得,正在心灰意冷要放棄的時候,她卻又出現在自己的面前。那正是水清重赴麒麟堡之時她。她知行程兇險,必要相隨,卻被水清執意留下,一併交付與她的還有水之靈石。
六大護法之中體質最異的“水”之守護者,靈力以痊癒修護爲主,無論受到什麼樣的重創都能自我修復。是以當年的守護者傷亡殆盡,卻有性屬水的微雲夫人獨守聖地。只是後來水清繼續靈石之後,微雲夫人這才失了這能力。
水清早知兩劍相噬之力,水寒水碧驚才絕豔亦難有封印之策,這纔不惜性命放手一搏。合融雙劍,刺入已身,以永久的安眠來束縛兩劍的靈力,是以合體之後的劍雖有靈氣,威力卻也被大大抑制。
當日谷夢伺機在旁,在水清魂魄散之際以放出水靈石護住她的形體,這纔將她的肉身冰封下來,卻沒有能力帶走,只能趁亂秦玄霜帶走商量對策。
沉眠的夜魅之主成了藏劍山莊和麒麟堡最大的秘密,再加上陸行簡和沈晴晴醒來後卻將這一段記憶失得乾乾淨淨,陸言深和沈劍便將此事隱而不談。
水清的一脈靈力既束縛著靈劍,也牽繫著靈劍。沈劍雖可以啓用,但大半時間卻要從冰封的水清身上汲取靈力。好在因宿主雖死,那劍仰仗著宿主未散的靈氣,也不至於再去吸噬凡人精氣。一年下來倒也相安無事。
一年來,谷夢和秦玄霜未敢貿然行動,只在暗處尋著間隙以靈石修護水清的肉身,但卻始終沒有任何希望的跡象。但水清的身體一直在冰中容顏姣好,雖死猶生,谷夢便在心裡一直存著那念想,說不得總有她重開雙目的那一天。
秦玄霜這一年未歸落陽宮,是以秦慕飛等人並不知悉他的下落。他默默注視著水碧的出現,仔細收攏消息,密切與當年涉事的諸人保持著聯絡。鬼姬水碧之名他先前只是道聽途說,但這一年以來親見親聞,只覺雖是姐妹,水碧卻與水清之風大不相同。
水碧作風乾練狠戾,斬殺異己毫不手軟,暗中行聲東擊西之策,面上卻又一派率真祥和。她一出現便迅速將昔日朋伴迅速聯合在一起,不管是行跡不定性情乖張的秦慕飛,還是隱居多時不問世事的貝夷安,俱重新拋頭露面緊隨在她身邊。水碧又以多處青樓客棧爲媒,在藏劍山莊,麒麟堡和皇宮四圍編織起一道巨大的消息傳遞通道,不惜以重金收買下毒威脅諸種手段迅速植入親信,又接連派出人來尋了各種由頭向沈劍挑戰,一步步試出沈劍現下的功力。饒是他自己行事謹慎,卻也有好幾次險些被水碧尋出名堂來。眼下水碧算好時機出現在陸行簡面前,甚至幾次下毒藥相試,只爲探究陸沈二人是不是真得失去記憶。他與陸行簡喝茶之時便嗅出他身上那微不可聞的藥粉氣,只嘆水碧疑心之重,動作之快。
正如眼前,麒麟堡的後堂之中,水碧站在陸言深面前,冷笑不語。
“碧娘……”陸言深在驚訝之後已略略平靜下來,“想不到還能再見到你。”
水碧眉梢輕揚,眼神冰冷:“想不到的事多了,水寒怕是也想不到最信任的陸大哥和沈大哥會造出這一連串禍事吧?”
陸言深眼神痛楚無奈,道:“你會有這樣的誤會也在情理之中,可是雙劍妖力熾盛,確是難以壓制。言深無能,這纔沒有守護好凌霄劍……但前事已過,如今那劍妖氣已有所制,再不會侵害凡人。碧娘……看開些吧,過去的事也便過去了……”
“過去了?!”水碧眉頭一揚,“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卻還敢在我面前這般無恥狡辯!你且還我兄長,還我親妹來!”
陸言深聲音沉鬱有聲:“人死不能復生,碧娘你這是何苦……”
水碧冷笑一聲,道:“陸言深,廢話少說,不若早日連帶著沈劍把脖子洗好抹乾淨了!我必要你們傾全族之血來祭我的妹妹!”
說罷,拂袖而去,只留著陸言深凝視著她的背影無聲長嘆。
伏在暗處的秦玄霜眼神幽深。這便是他遲遲不願水清被水碧發現的原因,翻天覆世的手腕,兵臨城下的屠戮,當仇恨衝潰隱忍的防線之時,女人
的報復比男人來得更可怕。
陸行簡近日有些不痛快。
水碧日日在玉梭樓上飲酒自樂,絕色佳人,顧盼含情,卻任誰都不待見,名聲早在城中顯貴中傳得沸沸揚揚。接著卻光明正大地以玉梭樓之名資助天下布衣寒士,施粥救濟流民,生生將青樓開出了仁義之名。
平日交往之時,水碧卻仍是那股子大大咧咧冒冒失失的性子,卻不曾想這頗有些男子性格的女子卻做出了些聞所未聞的事情,著實讓陸行簡驚歎之餘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不管如何,絕色美貌與俠義之名,卻是讓水碧聲名鵲起,在江湖地位蒸蒸日上。
近日,水碧又貼出一榜“英雄令”,名義上說求取天下劍客把酒論劍,切磋技藝。但去的衆人俱是心知肚明,無不爲求美人青睞而往。開始頗有些好事之徒無理取鬧,陸行簡不覺火氣極大,還未等秦慕飛動手先就端掉了好幾個無賴。
秦玄霜起初聽陸行簡說的時候也不過付之一笑,但過得幾日卻有些笑不出來了。一天天過去逐一站到英雄令的臺子上的,狄四,餘錦勝,秦易水,貝西子,甚至消失已久的蕭燼。
他只不知水碧到底用了什麼法子,連蕭燼也逼得出來。但當這些人以極高明驕傲的姿態站在臺子上的時候,玉梭樓的英雄令再不是笑柄了,那些冷眼旁觀的劍客因爲這些高手的出現也不禁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在下不才,也想來水姑娘這裡討個彩頭。”一個斜襟華服的男子面含笑意,翻身躍到臺上,動作極爲瀟灑流利,搖著扇子目光定定地看著樓閣之上巧笑嫣然的水碧,“若僥倖贏得一招半式,還請水姑娘賞臉賜在下杯酒水喝。”
陸行簡在茶樓上一口水沒嚥下去,就要拍桌而起,卻被秦玄霜給拉住了。然而他雖勸住了陸行簡,自己卻再坐不住了,目光審視著臺上舉止翩翩的男子,心中總有股不大妙的感覺。
連蒼龍莫顏都來了,水碧到底是想做什麼?
水碧雙目含笑,飛身自樓閣而下,順手抽下一把趁手的劍,道:“既如此,今日公子只要讓我出到三十招,小女子就自當從命。”
四下一時驚呼一片,衆人未料這看來嬌弱清秀的女子卻原來也會武,甚至甫一登臺便放出狂言。別人只道這女子大放厥詞,秦玄霜卻是清楚得很。這個有著“鬼姬”之稱的前任凌霄之主絕不是個好招惹的主兒。只是今日所碰到的人是蒼龍,孰勝孰負卻真難料定了。
水碧身姿輕盈,劍鋒看似輕柔,卻在最後關頭勁勢陡增,且變幻莫測,回勢極快。莫顏不敢輕視,但力不在攻,便也算能從容化解。水碧起初還有些睥睨的輕慢之態,劍招雖厲但仍顯漫不經心,後見莫顏見勢拆招一時竟尋不得空隙,也不由得認真起來。
劍光迴旋,莫顏的劍高高飛起,又落地紮在臺上,劍身微顫,映著日光錚亮刺目。
水碧一揚頭,傲然道:“你輸了。”
話音未落,臉際的面紗卻倏然滑落,她正驚駭莫顏何時斬斷臉側細絲,卻見莫顏的目光定定凝在自己臉上,只是一瞬,卻好似萬般柔情疼惜一併奔涌而來,再一晃那神情復歸如常,似乎剛剛只是自己的幻覺。然後莫顏的聲音輕輕響起道:“輸贏倒無妨,只是水姑娘剛剛已過三十招,是否可如約賞在下杯酒吃?”
水碧脣如彎月:“那是自然。”
與水清面容八分相似的水碧,也是蒼龍不能抗拒的死穴啊。秦玄霜皺著眉頭苦笑道,忽然聽到到身旁的陸行簡捏碎了一個杯子。
真是一團亂啊!
水碧一劍揚名,自那日起更是一發不可收,至今未逢敵手。起初人們是歎服這女子劍術高明,到後來卻愈加感到自尊受損,面子難堪。一個女子,說來還是一個青樓女子,卻將一衆男人打得無還手之力。衆人愈加需要一個呼之欲出的劍法大家來一顯劍術正宗。
儘管陸言深在其中百般斡旋,卻也發現沈劍再難尋藉口迴避這場江湖上聲勢日益浩大的風波了。
冰窟之中,沈劍與陸言深望著冰壁之中容顏清麗的水清一言不發。她的面前夜魅與凌霄的合體之劍靈氣環繞,閃爍著淡紅色的光澤。陸言深眉如深壑,沈劍卻顯得從容
得多。以雙劍與前任凌霄之主的對戰,實在是千載難逢的機緣巧合,即便情勢微妙,但於任何一個學劍之人而言卻都是莫大的誘惑和挑戰。
這就是水碧的復仇麼。
沈劍微微一笑,確然有趣,便前任之主畢竟已經是前任,連不死之身的微雲夫人都可以讓他封印起來魂飛魄散,又何知這早已另易其主的雙劍說不得劍光直指。
水碧與沈劍比武之期已定。陸行簡和沈晴晴不尤得有些擔憂,但見水碧若無其事般地喝酒吃肉,每日還要時不時調戲他們個三二回,卻也實在不懂水碧心中所想。
而尤讓陸行簡看不慣的是,那莫顏自與水碧交手之後卻不知何處受了賞識,竟成了水碧的入幕之賓,隔三岔五便來邀約出行,水碧也常常欣然前往。兩個人渡船聽雨,暮夜燈綴,情趣盎然。
那心啊,一截一截都涼了。
沈晴晴看陸行簡極鬱悶地啃著點心,卻一臉食之無味的樣子,道:“別在這兒沒出息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呢。”
陸行簡悶聲看了沈晴晴一眼,道:“我沒有那意思,不過有些看不過眼罷了。”
兩人正說著,卻見水碧連同貝夷安和秦慕飛走了進來。貝夷安與秦慕飛皆是面色不豫,水碧卻是臉頰緋紅,目光晶亮,坐在桌旁笑盈盈地託著下巴,傻呵呵地笑了一會兒道:“陸少,沈丫,我要嫁人啦!”
陸行簡一口點心差點沒嗆在嗓子裡,沈晴晴圓睜了眼睛,驚道:“姐姐你要嫁給誰?”
水碧眨眨眼睛:“還能有誰?自然是莫顏了。”
沈晴晴結結巴巴道:“可是,你可知道莫顏他是……”
“是皇帝嘛!”水碧笑道,“我早知道了,他也允了要昭告天下,在我比完劍之後便以後禮迎我入宮。”
說著,她一把捏起沈晴晴的臉揉啊揉:“小丫頭你是不是捨不得我啊。要不你也一起嫁過來吧,多熱鬧啊。等我打敗了你爹,我就跟他老人家商量一下好不好?”
“這,這這,”沈晴晴被這飛轉直下的形勢弄得摸不著頭腦,擡眼去看貝夷安和秦慕飛,見他們雖也十分不快,但滿臉都清楚地寫著:她堅持要做的事,我們也無可奈何。只納納道:“我嫁倒不必了,你跟我爹商量下讓他把我和陸邪的婚約解除了,我就謝天謝地了。”
“哦,”水碧略有點失望,轉向陸行簡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嫁過去吧?你這樣好看,便是扮作女裝也定是俊俏得緊。”
陸行簡哼了一聲,起身徑直走到外面去。
水碧詫異地看著他的背影,也不以爲意,卻又極快活地扯著衆人喝酒。
沈晴晴心中不安,但一時也想不到什麼好辦法去寬慰他,也只得由他去了。但瞧著水碧笑逐顏開的樣子,喝著杯中酒怎麼喝都不是個滋味。
莫顏倒也極爽快,即刻昭告世人自己要迎娶水碧,華貴隆重的聘禮接連送往玉梭樓。若在舊日,皇族與青樓女子的婚姻絕無可能。可新帝出身草莽,兩位皇后俱是武學高手,是以世人對莫顏看上以劍術聞名的美人水碧也不甚奇怪。莫顏平日雖然看似統治順其自然,不加嚴管,但說到殺伐決斷,統綱理政,卻是鐵拳在握,毫不手軟,朝中幾個諫臣也只是上了幾道書,引經據典地發發牢騷,卻也沒有人敢真去和莫顏作對。
比劍的日子轉瞬即至,也意味著水碧出嫁的日子也臨近了。
比試前一夜,陸行簡睡不著,抱著壇酒到冰窟之中怔怔看著劍發呆。不覺喝得已是醉眼迷離,半薰半搖,膽壯氣足。
“喂,看你這劍長得還算機靈,告訴你,你明日可看清咯,不要亂飛。”陸行簡打著隔對著靈劍道,“上臺別的不管,先把那個叫莫顏的扎個窟窿出來,你便功德圓滿了!”
他說著,腳底一打滑,整個人躺倒在地上,那酒喝得他昏腦脹,渾身燥熱。朦朧之中卻覺一個冰涼柔滑的手撫上自己的額頭,睜開眼一看,見是水碧溫柔地看著他。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道:“不要嫁……不要嫁……”
水碧卻似是若憐似惜地凝望著他,一言不發。
接著只感到腦子一片昏沉,倒頭便睡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