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沒有辦法避得開吧,我微微苦笑,正欲走出去。
“閣下不也同樣好興致,須知尋梅踏雪乃人生一大樂趣。”清朗而陌生的聲音自我這邊響起,驚詫莫名地轉過頭,卻見一人自不遠處走出,朝慕容緩步而去。謖謖清倫的氣度,不顯一絲慌亂,倒像是慕容這個不遂之客擾了他的興致。
“哦,閣下是?”
“在下江漫秋。”這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我皺了皺眉,不知他為何要替自己出面。
“原來是名震天下的江大人,聞名不如見面,果然令人傾倒不已。”
兩人恂恂有禮地一問一答,仿佛方才慕容與左相私下見面之事從未發生。
“江大人在此賞梅,想必也有些清聽的碎言入耳吧。”
那聲音清朗依舊。“江某一心賞梅,耳外寂然。”
“既是江大人的話,在下自然信了十分,便不叨擾了,告辭。”長袖輕揚,優雅地頷首,便自飄然而去,清俊絕倫,一如初遇。
我腦中猶自浮現出他臨走時朝自己這邊若有似無的一瞥,心中苦澀淡淡,不覺撫上面容那道淺淺的疤痕,曾被石棱狠狠劃過的灼痛,此時仿佛又開始燃燒起來,閉上眼,只能扶住樹干細細喘息。
“你可以出來了。”那位江大人忽道,顯然是對我說話。
“為什么幫我?”我并沒有出去,只是倚在樹干上待紊亂的氣息緩緩平復下來,方才慢慢睜開雙眼。
那人面朝這邊,卻并沒有過來。“我知道你不想出去,就順手幫你擋下了。”
順手么,我皺了皺眉,即便是我這個不諳朝政的人也知道,剛才慕容與左相的那一番話必定是十分隱秘的,而代我出面的他,無疑也攬下了許多麻煩。“你我素不相識,在下想不出大人有這樣做的理由。”緩緩走出梅影,借著月光倒映在白雪上的光芒,我看清了他的容貌。
雅正而秀整,自有一股清和的器量,目光透著素朗,一望而知是個出色而極堅持己見的人物。
“素不相識么?”他現出莫名失望的神色,望著我的目光竟有一絲急切。“你難道不記得了嗎,四年前,在客棧門口,曾經有一名流連失所的災民。”
我一怔,將往事一一回溯,再看向他時,已露出了掩不住的驚訝。“是你?江漫秋?”四年前與云羅蘇行他們前往南疆,途中遇到一名因敘江泛濫而家破人亡的人,當時便將身上大部分的銀兩都給了他,那只是旅途中一個小小的插曲。
“是我。”他似乎很高興,眼中有著不容錯認的驚喜。“那時候,全身生蛆,丑陋不堪的我,沒有人愿意接近,只有公子毫不猶豫地伸出援手,若沒有你,或許當時我就死在半路上了。”望向我的目光溫暖而深邃,含蘊其中的深深感激不容置疑。
“那只是舉手之勞而已,不值得你記住這么久。”我也笑了,從沒想過一面之緣的人居然可以在此時此地相遇,更沒想到的是,在那臟污的面目掩蓋下,竟是如此一個出色的人物。若你曾不經意施以援手的人,卻在日后看到他安好無恙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心中那份快意與高興,那真是無與倫比的了。
“不是這么簡單的,你讓一個瀕臨死亡而對前路徹底絕望的人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希望,這一份恩情,又豈是區區舉手之勞可以比擬?”
“所以你先前幫我擋下了莫大的麻煩,便已還了這份情了。”我眨眼笑著飛快接下,不想他因此而有什么負疚。
他似乎還要說什么,我卻一呢陣陣寒風而不由打了個大大的冷顫,從方才站到現在,想必已凍得面唇青紫。身上忽地一暖,不及反應,那人已將毛氅解了下來披在我身上,還微微皺起眉頭。“天那么冷,公子你怎么會在這里站那么久?”
我搖搖頭,身上確實暖和不少,便也不客氣地道了聲謝,將毛氅更攏緊了些。“不要叫我公子,我叫驚鴻。”
“驚鴻?”他一怔,似乎有些意外,繼而一笑。“好,驚鴻,很適合你的名字。”從善如流,無一絲隔閡,卻溫和自然得不會令人反感。三年前的委曲求全是絕望至于極處的表象,想必現在這個清風朗月般的人,才是真正的江漫秋吧。
我不置可否地輕笑,視線落至方才出來的地方。“那里太過熱鬧了,須得出來透透氣。”他恍然,竟也露出不敢恭維的苦笑。
“你也是?”我挑眉,他點頭苦笑,兩人邊走邊談,朝廳堂燈火通明處緩步而去。
“三年前辭別你之后……”
敘江泛濫,讓他在一夕之間失去所有,又靠著自己的才識與際遇,一路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然而他當官的目的,并非為了官祿名聲,只不過是希望以自己的能力,為下面那些如同他自己當初一樣無能為力的人多做一些事情。眼前這個溫醇而隱含錚然傲氣的人,這個與鐵面御史嚴滄意以斷案公允,官聲清正齊名的江漫秋,讓我有一種深深的欽佩。
我厭惡勾心斗角,所以連這種宴會的綺糜氣息也讓自己覺得不舒服,更勿論那所謂朝廷之上的明爭,朝廷之下的暗斗,浪潮洶涌,你來我往。江漫秋也不喜歡,這從他的言談舉止可以看出來,他更適合做一名手握書卷晨昏朗讀的學子,而不是在朝政之上侃侃而談的官員,嚴滄意更是厭惡這種繁文縟節,然而他們卻能為了自己的理想而堅持下去,如何能不令我欣賞,這也是當初自己不憚于嚴滄意的職位而愿意與之相交的原因。
“好,”我微微一笑,“同是救人,你居廟堂之高,我處江湖之遠,倒也無甚差別,只是幾年下來,我卻有負與自己當初的諾言,心中不免慚愧。”
“不是這樣的,”眸子望著我,在黑夜中更顯明亮溫暖,竟不比那璀璨的燈火遜色半分。“嚴大人曾與我說過,那有著廣闊天地的江湖,才是你真正的歸宿,所以一時的困擾,自然也不必放在心上。”
我先是訝異,繼而釋然,自己倒忘了他與嚴滄意本同在北庭,自然相識。兩人相顧一笑,頗有相遇恨晚之意。“方才你說到自己名字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嚴大人時常不經意地提到這個名字,卻總為相聚匆匆而遺憾。”
“是么?”我忽起童心,狡獪一笑。“自我來蒼瀾以后還沒有去看他,你先別告訴他。”
江漫秋笑著應道:“正好,再過幾天他會來京里敘職,到時候你就可以看到他了。”
臨近大廳,那里面的歌舞猶未罷休,杯盤碰撞之聲此起彼伏,更不必道其喧嘩了。我將身上毛氅解下來還給他。
“怎么了?”
“你看我現在是何打扮?”見他怔然,我笑著指指身上的衣服。
他這才注意到我的小廝裝束,不由大訝。“你怎么……,當初和你在一起的那些人呢?”他指的是秋云羅和蘇行。
我擺手阻止了他略顯擔憂的神色,笑道:“我只是混進來找個人而已,當然得見機行事,時候不早了,我得先進去,以后再聊吧。”說罷不等他反應,便急急入了內廳,不著痕跡地站回昭羽身后的位置。
他正在喝酒,眼神有些迷朦,手也微微顫抖,看來微醺,卻忽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朝首座的左相道:“左相大人容我告罪回府,實在不勝酒力了。”
左相捋須點頭而笑。“九爺請先回府歇息吧,老臣就不送了。”
我連忙扶住他,他卻趁機將身上大半重量全倒向我這邊,累得我差點扶不住兩人一齊跌倒,這才知道他醉酒有大半是裝的,不由好笑。待到臨上馬車的那一刻,故意松手讓他猝不及防跌入車廂,笑呵呵地看著他撫著額頭齜牙咧嘴狠狠瞪了我一眼,忍不住調侃道:“醇酒美人滋味如何?”
“對著一大群不想面對的人喝酒真莫過于最大的折磨。”他也笑,眼中卻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惡。
我搖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不是自小在這種環境中成長么,早該習慣才是。”
“習慣不等于喜歡。”他理直氣壯道,微微瞇起的眸子忽而一亮。“不過這一次收獲倒不小,看來我要加緊動作了。”他說的是培植自己勢力的事,我聽過便算,他知我不喜這些,也沒有多說下去。
馬車一停,在門口等候已久的綠綺立時迎了上來,我未等她開口,便已搖了搖頭,她眼中那抹期待的光芒馬上黯淡下去,俏臉上滿是失望。
我不忍地安慰她:“我已用逍遙宮的暗號通知其他逍遙宮的人,讓他們一有云羅的消息便與我聯絡。見她忽而明亮起來的雙眸,不由苦笑:”不過你可別抱太大希望。“
“不會的,”晶瑩的美眸滿溢激動,將我狠狠抱住不愿放手。“公子,謝謝你。”
“傻瓜,再怎么說我也是個掛名的宮主,不適時利用一下權力怎么行?”笑著敲敲她的額頭。
綠綺冷靜下來,忽地掩嘴輕笑。“公子你通知他們用的是不是歷代宮主所用的暗號?”
我點點頭,不明白她臉上惡作劇般的笑意從何而來。
“這三年我們遍尋你不著,小姐和蘇殿主他們卻一直相信你沒有死,若然現在他們見到那個暗號,嘻,真想看看他們好似見了鬼的驚喜模樣。”
聽了綠綺的話我不覺笑出聲,卻見她臉上露出淡淡倦色,便囑她早去休息,轉身走入大廳。只見方才還臉色潮紅的昭羽已神色清醒地坐在八仙桌前,一瞬不瞬地盯著門口的方向,見我走進來,冷不防問了句:“如果找不到呢?”
“什么?”我一愣,不知所云。
“如果找不到秋云羅呢,你準備怎么辦?”
我思忖片刻。“先去一趟中州,然后便是四方游歷了吧。”
“游歷?”
我點頭,憶及各地風光,不禁微瞇起眼,掩不住眸中迷醉。“松江北舍的橙蟹,潮汐日月樓的新筍,自然是要去嘗一嘗鮮的。”說至興處,不由撫掌而笑。
“真好……”他喃喃,“這樣的你,如風般自由,怪不得每人都欲與你相交……”
“什么?”我未及聽清,卻捕捉到他眉間閃過的一絲落寞。
“沒有,我只是在想,你自己有沒有發現,你的眼神常常不自覺吸引了很多人,春云浮空,流水行地,說的,是不是如斯風情?他恢復常態,托腮望著我,掛上一抹邪邪笑意。
我搖頭,遞上一杯溫茶。“你醉了。”
“我當然沒醉。”他有點惱怒,又隱隱愴然。“小時候我也常常在想,那宮外的天空,是否與宮里的截然不同。很多人都說母親是從民間進來的而不是官宦出身,那么她應該知道宮外的許多趣事,誰知我每次問她,她都要臉色大變,而后大發一番雷霆,漸漸地我便知道了,她痛恨民間,痛恨這兩個讓她在宮內讓人瞧不起的兩個字。”他的表情似笑非笑,眼神卻極度諷刺。
我沒有接話,只莞爾一笑。“看來你今晚的精神很好,不如徹夜品茶吧。”
“你又當我醉了么?”
“你沒醉,只是我突然想喝茶,你就當陪我吧。”
“我既擁有許多,說到底卻也是一無所有。”他撐起額頭低笑出聲,面容被手半遮著,看不清表情。
“你當然不會一無所有,”我將茶葉取一小撮放入紫砂壺內,再悠悠道:“我也不會與一個陌生人住在一起。”
“你說朋友么?”他笑了起來,望著我,朦朧的神色浮起一抹溫暖。“是了,朋友,我還有你,還有三哥,他是我在宮里唯一信得過的人了……所以,”他頓了頓,拿起我方斟好的茶一飲而盡,仿佛喝酒般豪爽,看得我哭笑不得,忙把砂壺移開些,免得他糟蹋了自己的好茶。“所以有朝一日,我要手握這天下,看看它,看看它是不是真如你口中那樣美……”
我笑而未答,見他伸手又要來拿茶杯,及時以手架開。“你當是在喝酒么?”
他翻了個白眼,肆意流轉。“細品是吧,知道了。”不由分說奪了一杯又往嘴里倒,這回想必在喉中停留的時間更長一些,俊容浮起一絲訝異。“苦而不澀,猶有乳香,這是什么茶?”
茶煙裊裊,滿室盈香,只聞一人笑言道:“白石清泉。”
與昭羽兩人對坐喝了一夜的茶,言語雖少,卻早有一種莫名默契流轉。待到天色稍明,宿醉的他還是抵不過倦意趴在桌上沉沉睡去,我卻依然對著碧綠色的茶水怔怔出神。
慕容慕容,我可以坦然面對所有往事,卻為何獨獨畏懼見你,是恨與否,早已不重要,想必,我只是,還需要多一些的時間罷……
不知過了多久,便有管家進來,見大廳一片靜寂,也不覺放輕了腳步來到我跟前小聲道:“秦公子,門外有一名姓江的客人約你外出,問你可愿意?”我回過神,怔了一怔,姓江,莫古是江漫秋?想了想便點點頭:“晨起清寒,李伯,勞煩你拿張毯子給他蓋上吧,”我示意旁邊昏睡的昭羽,“我這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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