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天色微微泛白,我們便離開客棧。一路出了漠陽府,馬匹在樹林里時快時緩地前行。聽昭羽說昨天下半夜突然下了場雨,莫怪晨起的風吹在臉上也冷了許多,看他的臉色似乎昨晚沒有睡好,與神清氣爽的自己正好形成鮮明的對比。詢問了一下,卻只得到他含糊不清的答案,便也不去深究了。
“今天天氣真不錯。”旁邊的人突然說道。我抬頭望了望,天未放晴,哪來的不錯?
“不用再走多遠就是中州了吧。”我瞟了他一眼,沒有回應,這句話自起程以來他已經說了不下三次。
“你怎么會想去中州,如果要論繁華,首屈一指應該是蒼瀾吧。”
“因為那是我的故鄉。”輕描淡寫地帶過,不待他再發問,我側頭看向他那微有些倦色卻強打著精神的臉孔。“你沒睡好吧,怎么還這么多話?”
“不多說點話我就會因為打瞌睡而不小心摔下馬了。”說話間,仿佛要印證自己的話,身子還不由得滑了一滑,幸而手馬上緊緊抓住了韁繩。
我笑了出來,搖搖頭將注意力轉向前方的道路,樹林本不適合騎馬,幸好這里還不算崎嶇難行,只是速度得放慢些。此時樹林里除了身下的馬蹄聲和清脆的鳥鳴,便不聞其他,更顯林內寂靜。
昭羽卻緩緩地挺直了腰,臉上的疲憊一掃而空,頭微微側著,顯出傾聽的神色,半晌望向我道:“似乎有人向這里疾步而來,武功還不弱。”
他知道我內力不濟,便一邊傾聽一邊向我解說道:“大約有五六人的樣子,輕功也很好,正朝我們這邊……咦?”俊秀的雙眉狠狠擰起,昭羽露出些許驚訝的神色。
“身著黑衣,頭戴面罩。”我苦笑著接下去,不用他說了,來人已經站在我們面前。眼睛以下全被黑布罩上,只有雙目正散發著寒光,那是一種久歷殺人者的目光。手中握著似劍非劍的兵刃,布法也有些奇怪,看起來就不像中原的武功。我與昭羽對望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凝重。無論他們是什么來歷或目的,沖著我們來的這一點已經不容置疑了,當要之急是如何脫險。
然而我還是企圖不放棄最后一點希望,清咳一聲對著那些人道:“請問諸位是哪來的,我們只是平凡的老百姓,若要錢財的話盡管拿去,但請不要傷害我們的性命。”昭羽對我這種示弱的表現很不滿地瞥了一眼,我卻故作未見,沒有理會。或許他一個人對上兩三個綽綽有余,但在這么多人的包圍且加上一個我的情況下,怎么看也不會樂觀。
那些人相覷一眼,又望向我們,視線來回地在我與昭羽之間游移,最終在昭羽臉上定了下來,其他人一步步朝他逼近,而剩下一人朝我走來。這下已經完全明白這些人的目標是昭羽,而我只是那個無辜的附帶品。昭羽那邊已經開始打了起來,而我只能微微苦笑地看著那人朝我走過來,頓覺前途一片黑暗。
昭羽抽出腰間軟劍,不待他們靠近便自橫掃過去,寒刃揚起的劍氣令那些人不由略略退了幾步,他利用這個空隙朝我這邊漫卷過來,劍尖對著我面前的那人刺過去。那些人很快反應過來,不多時已形成一個以昭羽為中心的圈子了,盡管他們出手之間招數詭譎,但昭羽的武功要比他們高出不少,所以只顧著攻擊昭羽,倒落下了一旁的我。
這個時候逃跑似乎也不怎么義氣,我只好摸摸鼻子自認倒霉地站在一旁,仔細觀察起那些人的路數。
“你愣著干什么,還不快走!”昭羽趁著挑劍的空隙朝我吼道。
“然后留你一個人在這兒?待會不還得回來幫你收尸。”不去看他因自己的話而瞬間鐵青的臉色,我兀自站在一旁沒有移動腳步。昭羽的武功雖然高,但卻抵不過五六個人長時間的消耗,何況他們本也不弱于昭羽多少,與其兩個人一起死,倒還不如留下來,或許能從來人的招數上看出一些端倪,從而得到一線生機。
“萬法無蹤,拜月為尊。”看著他們詭異的步法,仿佛飄渺無蹤卻可以在下一刻置人于死地的手段,轉過無數念頭的腦海突然就冒出這樣一句話,驚訝的聲音隨后脫口而出:“拜月府!他們是西域天都十二府的人!”我相信他們也聽到了我的話,因為那齊齊攻向昭羽的薄刃滯了一滯,相互對望的眼神中閃過一絲詫異,想是對我道破他們的來歷而感到吃驚。然而這一遲緩已經足夠,昭羽很快找到了反攻的機會,右手挽起六朵劍花朝六人漫卷過去,削長的劍身掠起一絲青芒,寒意沁骨。“拜月府的武功最擅長在這種復雜的林內迷惑敵人,只要站在原地不動,就不會被他們的身法所惑。”我一邊提醒著昭羽,一邊將自己所知全部在心中思索一遍。“天都十二府的武功向以陰柔為主,柔若浮水,而惟一能克水的只有土了。”
“廢話!難道你叫我土遁!”昭羽的嘶吼讓我不由笑出了聲,看來精神不錯,還可以撐上一陣子。“很快就會有辦法了,你再拖住他們一下。”
費力地以幾乎是平生最快的速度在泥地上畫了幾個符號,擺上四塊石頭,再在旁邊插上幾根枯枝,依著方位的順序撒下一把樹葉,巡視了一周,這才對著昭羽道:“你將他們引到這里來。”我對昭羽所講的,是曲水附近村民常說的一種方言,昭羽在那里住過不少時日,也大略聽得懂,所以無須顧慮讓那些黑衣人聽得懂。
昭羽點了點頭,作出漸漸不支的姿態,邊后退著朝我所指的方向而來。待到退及坑前數尺,驀地向后飛掠,越過整個陣勢,落在我身旁,而此刻暴露在黑衣人面前的,則是我那個奇形怪狀的陣法。昭羽看得眉頭一皺:“這個就是陣法?你確信能夠擋住他們?”
我聳聳肩,“第一次用,我也不太清楚。”“什么?”他一聽這話眉頭又挑得老高,剛想說什么,那邊的黑衣人已有四個被陣法困在其中,先是茫然四顧,而后不知看到了什么,竟揮劍向自己人砍去,還有一個人及時頓住了身形,看著里面同伴互相殘殺的景象,眼神又驚又怒,長劍一顫便向昭羽刺去。
昭羽臉上噙著淡淡冷笑,手中輕輕一震,便自迎了上去,豈知黑衣人的目標并不是他,半空中身形一轉,凌厲的劍氣挾著破空之聲朝我這邊襲來。不及反應,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劍尖離我越來越近,幾乎已經可以想見自己身上被捅出一個大窟窿的模樣了。
耳畔驀地有物體飛掠過,鏘的一聲正好彈在黑衣人的劍尖上,生生將那劍身彈得一偏,解救了我的危機。此時昭羽已及時回身擋住了黑衣人的攻擊,兩人纏斗在一起,少了其余的四人,他顯然輕松不少。我舉目四望,綠葉婆娑,枝影搖曳,卻什么也沒有。
不一會兒功夫,昭羽已一劍刺穿黑衣人的咽喉,轉身朝我這邊走來。“你沒事吧?”我搖搖頭,“方才有人救了我。”
“是誰?”
“我也沒看到。”
“別管那么多了,這些人要怎么處理?”他指的是還被困在陣內的四個黑衣人,此刻他們身上早已傷痕累累,就算不去落井下石,他們也自顧不暇了。
“他們是拜月府的人,只是我很奇怪,西域天都一向與中原少有糾葛,他們怎么會到中原來,你又怎么惹上他們的?”腦海里有無數疑問,讓我不得不皺起眉苦苦思索。
“這個我也許倒知道一點線索。”他冷笑出聲,帶著淡淡的殺意,看的我不由一震。“二哥的府邸常有西域異人往來,而他母親瑜妃與我母親素有恩怨,這次父皇誅沈氏家族,他想必認為機會來了,想趁機落井下石吧,哼,真是一貫的不長腦子!”昭羽輕哼一聲,擺明了不將那人看在眼里的不屑。“不過他能這么快發現我的行蹤,倒不得不贊許一下呢。”
眼前的昭羽與之前那個任性卻飛揚的少年有了很大的不同,我為他語氣中突如其來的沉沉陰冷而感覺全身不舒服,便不覺想要轉移話題。“既然如此,那這幾個人你想如何處置?”
“既然他們已經對我們構不成危害,我也就沒必要為了他們而弄臟自己的手,讓他們繼續困在這里,我們趕路便是。”昭羽的表情微微一斂,先前的陰沉仿佛全然不見。我點頭同意,這個陣法兩個時辰之后會自動失效,無論如何,能夠不傷人命自然是最好的,但昭羽之前的轉變讓我微覺得有些不安。“你怎么了?”見他奇怪地望向我,我搖首,甩開心中的疑慮。
頭頂驀地傳來一陣笑聲,嬌媚清脆,如銀鈴在風中輕輕顫動。“誰?”隨著一聲低喝,昭羽已飛身掠上樹梢。我抬首一望,只見樹干相連,茂密繁盛,連昭羽的身影也幾乎看不清楚。幾個起縱之后,他重新落到地面,朝我搖搖頭,“她的輕功很高明。”笑聲在林中回蕩,人卻早已飄逸無蹤。見我揚唇一笑,頗為詫異地問道:“你笑什么?”
我搖搖頭,笑意未減,卻自將手中的東西藏入袖中。剛才低頭一看,才發現救了自己的,原來是一枚薄玉制成的柳葉,做工極為精巧細致,竟連葉子上的紋理也一絲不茍地雕刻了出來。擁有這種暗器的人,江湖上只怕還不多吧,來日方長,定有知道的時候。
“現在你還想去中州嗎?”昭羽冷不防問我。
“當然。”我疑惑地回瞥一眼,不是早就說好了么?
他搖搖頭,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根不可雕的朽木。“你要知道,想要對我不利的人現在已經知道你我同路,而中州又是去蒼瀾必經的官道,如果你一個人到了那里,剛才那幾個被我放走的人又回去報信,你說他們會對你怎樣?”
“呃,不會這么巧吧?”我思索著他的話,邊應付了一句連自己也不太相信的話。“你是怕他們拿我來威脅你吧?”
“當然,不然你以為我擔心的是什么?”少年帶著可惡的笑容,說著一貫刻薄的話。自己聞言雖然禁不住翻了個白眼,心底卻還不由涌起一股暖意。足以成為他的弱點,說明自己已被他視為朋友。
想想他的話不無道理,自己雖不畏死,卻也不希望死得不明不白,更厭惡被人當作利用的工具,便也默認而不再堅持。中州,這個心底所深深眷戀著的名字,只能再留于心中多一些時日了。我閉了閉眼,將那抹關于往事而被挑起的刺痛故作忽略,而身旁那個再次聒噪起來的聲音,則令原本窒悶的心情沖散不少。
多年以后憶起今日,我常常不禁要懷疑,那時大發慈悲放走那剩下的四名黑衣人,是否是他借以說服我同他一起上京的手段呢,畢竟在那之后我所認識的昭羽,實在不像那么善良無害的人。然而只要是他所認同的人,無論朋友還是伴侶,卻都是一生一世的。
眼前這名少年,有著多變的性格,正如一把久藏于匣中的鋒利寶劍,只待時日,便可長吟出鞘,飛虹貫日。雖然現在,他還只是一名時而任性,時而深沉的落魄皇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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