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將身體微微一側,不著痕跡地掩住自己受傷的事,連擎天門的人也沒有發覺,然而握住我的手卻一點點地冰冷起來,唇色也不易察覺地漸漸蒼白,我的心隨之慢慢往下沉,終于冷不防抓住方才對付桑出手,顯然也是擎天門中人的那名藍衣男子問道:“這里可有安靜的后院?”
見我臉色不善,他怔了一會兒才點點頭。“往后左轉便是,秦公子你……”
顧不得與他再說上幾句,我扯住身旁那個人便往里走,拋下身后紛紛的議論,那人竟也由得我拉著,一路上碰到幾名侍女,便隨口吩咐她們備好熱水紗布。
雖然早有準備,卻在解開染血的白色袍子露出那只受傷的手臂時還是狠狠擰起了眉。也許付桑自持身份,并沒有在暗器上喂毒,然而銀針早已嵌入血肉三分,末端甚至還帶了小小的倒鉤,制作精細,用心也惡毒。
修長手指搭上我的眉心,緩緩揉平上面的皺褶,低柔的聲音自頭頂傳來。“你不適合皺眉。”
這是誰的錯,我冷哼,沒有故意下重力,然而那種連皮帶骨的痛楚并非常人所能消受的,他竟也面不改色,只望著我微微而笑,似還有幾分心滿意足,也由不得我不佩服,憶及他出手擋下暗器的那一幕,語氣仍不覺冷了幾分。“堂堂擎天門主,竟連小小的暗器也躲不過,只余下以手相擋一途了。”明明可以從容避開卻故意出手相擋,清楚他的用心,偏偏自己看著那片血肉模糊的傷口,腳步也確實如同定住一般邁不開分毫。
這叫什么,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嗎,我微微自嘲地想著,手卻十分慎重地緩緩拔出那七八枚沾血的銀針。
“我從不后悔這樣做,只要能留下你的腳步,縱使再受十次我也愿意。”他輕輕說道,感覺到投來的深深凝視,心陡然震了一震。
綁好最后一塊繃帶,我站了起來,正視著他,緩緩道,“你認為傷痕是可以彌補的嗎?”
“傷痕會結疤,然后,從那里長出新的血肉。”他的目光一貫柔和,卻在看著自己時多了一份專注和深情。
“我連是否已經結疤都不清楚,又如何長出新的血肉?”我露出一絲苦笑,抹了抹臉,可以毫無顧忌如從前一般嬉笑打鬧若無其事的自己,卻總在面對他時,多了幾分莫名的心痛和惆悵。
“你清楚,只是你不敢正視它。”那人輕聲嘆笑,仿佛無奈又縱容。“你喜歡什么事情都藏在心中,我卻總是擔心,你是不是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又躲在沒人的地方哭了起來,不是人在哭,而是心在哭。”幾分戲謔,也有幾分痛惜,正是當年他對自己說過的話,時隔四年,猶歷歷在目。
我有幾分狼狽地瞥開視線,在人前向來淡然處之談笑自如的自己,卻總在他面前浮現無所遁形的感覺。望著他溫柔如故的笑容,想起自己身在蒼瀾中箭昏迷時耳畔聲聲響起的低語,始終握住自己的溫暖而干燥的手,心又是忽忽一痛,呼吸驀地窒住,有點喘不過氣。
“給我們一個機會,將這三年失去的時光一點點重新找回來,可好?”他伸出手,那只受了傷的左手,笑如春風。
我怔然半晌,直視著他,一字一頓。“若我不愿意呢?”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心底便已經決定了什么,從自己踏入鳳臺的那一刻,或許要更早。
“雖然錯過了三年,人生還有很長,只要你我都還活著,我便愿意等。”慕容眼角漾起微微的笑意,連帶整張臉也柔和起來,眉間不掩一絲霸氣,卻有更多的堅持,顯得比當年初見時的他更加真實。
他或許還有未出口的話,卻已被自己瞬間堵在了喉嚨,唇瓣輾轉間,手順勢狠狠按上那片未愈的傷口,心中又似輕了幾分,視線只定定地望入那雙深邃似海的眸子。“我要的只是信任。”
我從未懷疑過兩人之間能為彼此做到的到底有多少,然而向來容不得背叛的自己,卻對那一分欺瞞的感覺不能釋懷至今,縱其一生,能讓懶散淡漠的自己擁有如此之激烈的反應的,只怕也只有他了吧。
“如你所言。”黝如夜幕的眼眸陡如星辰布綴般掠過一絲璀璨,他笑意加深,顧不上被蹂躪過的傷口,只握住我的手不放,力道之大仿佛要捏碎手骨。“絕不相負。”
我任他將手腕握得泛紅,從未做過如方才主動的事,現在稍稍冷靜下來,耳根便有些發燙,然而眼底惆悵已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不易察覺的淡淡笑意。人生不過百年,斯人已逝,而活著的,更要連同他們的幸福和愿望一起活下去,我所求的,也不過是春來載舟,秋去登高的快意陶然罷了,縱然往事不能盡數釋然,但我會努力,不讓悲傷來操控自己。
額頭相抵,那人輕笑,聲音清朗如初。“在下慕容商清,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重新開始,是對我,也是對你而言。
我低低哼了一聲,“無名氏。”
驚鴻驚鴻,人不如其名,道是驚鴻,不過如此,還不如無名來得快活自在。
他怔了一下,隨即大笑。
冬日的雪,開始消融。
婚禮沒有看到,反而遇上了鬧場的,柳家管事是西域拜月府的人,柳家小姐逃婚找了個假新娘代嫁,而將要迎娶佳人的擎天門主也在眾目睽睽之下抓著一名男子的手口出驚人之語,如此熱鬧的場面必定為近年武林少見,眾人津津有味,興盡而歸,自此也多了一樁茶余飯后的談資。
半個月后,當我們坐在客棧里聽著各種加油添醋的版本,握箸的手不由微微顫抖,垂下的臉看不清表情卻容易讓人誤以為他在抽泣。
“驚鴻。”手背被輕捏了一下,抬頭對上那雙略帶警告意味的眼神,嘴角依然殘留著微微笑意。
“慕容門主真好本事,竟讓柳大小姐也拜倒在你的腳下?”想及點了我的穴道之后就不知所蹤的柳絮,居然會傳成已被慕容金屋藏嬌的流言,便不覺滑稽非常。
慕容搖搖頭。“傳言也未必全都是假,那天的情形,你可有細看?”
見我思忖片刻搖首,慕容勾起唇角。“付桑本已理虧,卻為何突然之間又理直氣壯甚至敢公然挑釁,這其中緣由,便有幾分可以玩味了。”
經他一點,我也凝神深思起來。“你是說,他背后還有人?”那天,他的眼睛頻頻瞟向某一處,而那一處……“難道會是易了容的柳絮?”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妥,若是柳絮,付桑不可能還若無其事地坐在那里。
“不中亦不遠矣。”他輕輕一笑,指尖在茶杯邊沿撫過,動作極盡優雅。“是原來坐在你旁邊的那個年輕人。”
“方易?”我這下真的吃了一驚,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身上去。
只聽得慕容緩緩開口,不疾不徐的語氣在晨起少人的客棧二樓顯得清朗而聽來舒服。“如果沒有猜錯,他應該也是易了容的。”
我默默不語,他會這樣說,自然有他的消息來源,只是想及方易初見我們時的興奮,偷眼望著柳絮的赧然,那份朝氣蓬勃的銳利,心底便不由又寒了幾分。如果他真是付桑所倚仗的人,那又會是誰?
我蹙眉道:“柳家家主?”尤記得柳絮說起她兄長時的忌憚,若真是此人,我倒要為她擔心幾分了。
慕容看出我所想,笑道,“不用太擔心,那人如果真是柳家主,卻沒有當著眾人的面給他妹子難看,更何況柳絮詭計百出,山高水闊,柳家主未必能奈她何的,我擔心的卻是你。”
“我?”我有些愕然,這又關我何事?
他揉揉眉心,望著我嘆笑,為我的不自覺。“若只是柳家和擎天門的事也罷了,看在先父的面子上我不能對他們怎么樣,可是,現在因為你的一句話,又把西域天都十二府也牽扯進了來,事情就會復雜許多。”
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事情因你而起,當然要由你來收拾這個爛攤子。”
“正合我意。”不料他卻眉眼燦爛起來,握住我的手頗有幾分滿足之態,“這樣不就可以天天與你一起了。”
恍然中了他的計,再抽手已是不及,只得暗自懊惱,與這人在一起的時候,總要在不知不覺間被他捉弄,一步步地進逼,不容自己半分退避,當兩人之間再無空隙時,往事的隔閡也隨之一點點消失。他的手段,是不著痕跡的霸道,卻又溫柔得讓人毫無拒絕余地。
說話之間,小二已將菜端了上來。
松江北舍的橙蟹,潮汐日月樓的新筍,自都是天下聞名的佳肴,然而一來兩地一南一北,相距甚遠,就算離自己現在所在的地方,也是千里之遙,二來寒冬臘月,又到哪找來鮮美的蟹筍,退而求其次,也只好到這無憂樓一飽口腹之欲。
看著盤中烹飪極佳,卻比手指大不了多少的魚,我不由嘆了口氣,喃喃道:“冬天好象沒完沒了……”雖然飛雪出塵,我還是比較喜歡溫暖和煦的春日秋陽,內力不濟的人,畢竟比不得慕容冰天雪地還可以一襲單衣長袍來得愜意。
對桌那人目光一閃,似乎想到了什么,卻不催我,只微微一笑。“等吃完了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想了想,“三月初三的試劍大會,你要去?”若他點頭,自己便要與他分道揚鑣,三月是到潮汐日月樓的好時候,我不會為了看幾把劍而失去一年才一次的絕美風味。縱使兩人已將往事理清,卻并不代表非得時時刻刻待在一起,眼神流轉之間,已可以明白彼此心事,這樣的感情,已不在朝夕相處。
慕容搖搖頭,“我不會去自找麻煩的。”
我笑出聲,表示不信。“難不成麻煩會自己來找你?”
他斜我一眼,微微一笑。“不若我們來打個賭?”
“什么賭?”
“看麻煩最先找上誰。”
“輸贏又如何?”
“輸了,我陪你,贏了,你陪我。”
“……”
……
“你要帶我來的地方就是這里?”任腳下點點冷濤拍岸濺上額臉,盡管穿了一件厚厚的棉襖,又將慕容的披風披在身上,卻仍能感覺得到自江中傳來的陣陣寒意,看著他對旁邊的艄公說了幾句話,猶有些不明所以。
“你瞧瞧里面有什么?”他笑著握住我凍得冰冷的手,真氣緩緩注入,身子立時暖和起來。
我望了一眼。“滔滔江水滾滾不息。”以致于在這種天氣下都不會結冰。
“既然你知道當初還敢就這樣毫不猶豫地撕開自己的袖子落下去!”語調帶了些許罕見的激動,他閉了閉眼,緩緩平息紊亂的氣息,再望住我,眸如深潭。
“不會了。”我陡然一震,回握住他的手,笑了笑,“這樣冷的水,一次就夠了,現在回想起來還有些后怕,就是你推我,我也未必敢下去了。”三年前墮江之后,自己一直昏迷著,雖然醒來的時候便已被人救上岸,然而穿著衣服那種浸在水中的感覺,想必也不怎么好受,然而令自己撼動的,還是眼前這個人的反應。
剛才的艄公很快走了過來,手里還拿了兩條長長的……竿子?
我向慕容投去疑惑的一眼,他笑而不語,接過艄公手中的竹竿,向他道了謝,轉身遞給我一根。
“漁竿?”我怔了怔,難以置信地望向他。“你不會是想……”在這種大冷天釣魚?
然而他的笑容已證明了我的猜想,我不由得撐額微微哀嘆起來。
自己在曲水的時候已是三年無獲,難道現在又要重溫一回噩夢?
半天之后,事實證明了我的預料,那人的簍里早已快承載不下的時候,我這邊猶是空空如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沒有釣魚的天分,然而卻不知道他忽然把自己拉到這里來,又釣了半天魚,到底有什么用意。
他忽而側首,揚唇一笑。“你不是想吃鮮美的魚嗎?”
我微微瞪大眼,狐疑道:“你弄?”
“我弄。”
干笑一聲,臉上的表情漸轉僵硬,也不再用歆羨的目光去望那些被他釣起來的魚了,呼風喚雨的擎天門主要煮魚,那是怎樣的慘況?
小封會出來,不過不是現在,而且我也舍不得虐他^^
已變成熊貓了的鏡子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