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商清今日在天下人前起誓,今生今世絕不再負秦驚鴻一分一毫。
這是一句怎樣的諾言……
你爲什麼要說這句話?
雖然對凡事都不怎麼上心,也喜歡懶懶地趴在桌上只等著送到自己面前的青梅酒,卻不代表自己真的可以什麼都不在乎。慕容商清,那個曾經(jīng)可以毫無理由地信任,毫無顧忌地向他耍賴被他捉弄的人,早已被自己半強迫著,壓在了記憶深處,你爲什麼還要將它生生揭起?
當然要,驚鴻。
伸出手想要抹去本不該出現(xiàn)在那張臉上的那抹神傷,卻在即將碰觸到的時候,那個身影忽而又飄遠了些,無論他如何靠近,兩人之間始終只能維持一個不長不短,冷冷清清的距離。
當然要,驚鴻,別的事情你都可以坦然面對,縱然再棘手困難,也不見你輕言退讓,爲何獨獨是我,獨獨遇上我們的事情,你便要一再地逃避呢……
小時曾獨自提燈漫過長街,心喜於那一點澄明的暖意,總要樂此不疲地走上來回這麼好幾趟,直至看見那雙清冽的眸子,便想如燈一般緊緊地握在手裡,再也不放開。
然而……
然而自己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撕裂自己的衣袖毫不猶豫地墜入江中,翻手爲雲(yún),覆手成雨的自己,生平第一次感覺彷彿有什麼剜割著心的劇痛,那麼淡然的性子,那樣聰睿卻迷糊的一個人,怎麼會現(xiàn)出那樣決絕的神情。割袍斷義,驚鴻,你是這般想的麼,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感情,你難道捨得就這樣抹殺?
執(zhí)子之手,與子攜老。他是真的想要,認真地實踐這句諾言的……
驚鴻,他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雖然自幼拘束於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他的心胸,他的眼界卻並不因此而減少半分,對於許多事情,他甚至要比任何人來得寬容,可是少主您不同。你是他深深喜歡並願意與之攜手的人,然而經(jīng)歷了毀家之痛的脆弱,又在大病之時,如何再承受得起一點點欺瞞的陰影,若是在那時,若是那時便向他坦然相告一切,而不是等他自己發(fā)現(xiàn),或許結果會是不同的吧。
女子輕輕笑著,帶了幾分悽楚。
留衣……
早已習慣了獨自一個人,卻在那人消失之後,便覺得寂寞無比。少主,請讓我走吧。
輕衣女子斂眸,睫毛微顫,在素顏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請您念在我服侍了您十幾年的份上,念在驚鴻曾喚了我一聲姐姐的份上,讓留衣離開這裡吧。
離開了這裡,你又有何處可去?
總會有落腳的地方,只要驚鴻平安,留衣願日日長伴青燈,爲他祝禱。
雪花飄落在窗棱上,很快融化成雪水又緩緩流了下來,譬如流光,可以倏爾而逝,也可以綿長悠遠。
這番對話,彷彿已經(jīng)發(fā)生在久遠的以前了,卻不知爲何,又被他憶了起來。
興許是留衣的禱願,他知道了那人真的還活著,卻沒有料到再次見面,竟是毫無生氣躺在牀上的模樣。
平生不會相思,才識相思,便害相思。
不可以的驚鴻,我怎麼會讓你就這樣偷偷走掉,你可還記得,當年說過要一起走下去的話,這一次,我不會再放開你的手了……
……
“好!”驚堂木般斷然一喝將衆(zhòng)人的神智驚醒過來,形色各異的表情開始一一呈現(xiàn)在臉上。“奶奶的,真好氣魄,雖然這小子長得不咋樣,可衝著你慕容門主的這句話,俺老徐就要爲你們叫好!”曾在客棧中與一瘦小老頭對話的大漢此時高聲喝起彩來,不掩豪邁的氣概。
大廳霎時如同炸開了鍋的沸水,又頓時鬧騰起來。不要說年輕人,即便是見慣風雨如一派掌門,也不由現(xiàn)出驚異之色,顯然不相信如此衝動的話會出於向來老謀深算的慕容商清口中,甚至已有人開始暗自揣測起這句話背後的深意。
“你以爲你在天下人前如是說,我便再也無法逃開你的掌心麼?”心念電轉,不由一痛,向來淡然懶得動怒的心便也帶了幾分微慍,壓低了的聲音冷硬道,只恨自己掙不開那隻緊握住自己的手。
“不是的驚鴻,”那人溫柔地凝視著我,嘴脣微微闔動,用的卻是傳音入密。“我既已欺你一次,又如何會再負第二次,在天下人面前許諾,是不想讓你覺得我還有退路,此言一出,便不再會有反悔的餘地了。”
“你……”我只覺得聲音一澀,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周圍即使嗡嗡嚷嚷,也無法入耳,那隻手卻始終緊緊握住自己,不容逃開分毫。
“慕容門主好個閒情逸致。”微微冷笑自廳中響起,擡眼望去,卻是方纔還像焉了的葡萄般的付桑,此時陡然恢復了原來目空一切的態(tài)度,原本如彌勒佛般慈藹的臉龐罩上一層淺淺的灰暗。“只不知今天之事要如何了斷,又要如何向我家主人交代,廣邀天下英雄來此,難道就是爲了看您慕容門主的精彩好戲嗎?”
擎天門中幾名看來地位頗高的管事已然浮現(xiàn)出惱怒之色,正欲上前的腳步卻被慕容不著痕跡地擋下了。我分明看見他的眉間掠過一絲沉鬱的殺意,卻轉瞬而逝,還是那一派爾雅的怡然。
“我想付老需要弄清楚兩件事情。第一,請貼是柳家所發(fā),話也是柳家放的,自始至終,擎天門都不置一詞,對於不請自來的各位,本座也自認無絲毫怠慢不周之處。”一番話說得不疾不徐,也說得衆(zhòng)人無從反駁,整個廳堂此時只聞他清朗如流水的聲音。“第二,家父確曾與柳家主訂下親事,然而如今柳家又是如何回報本座的呢,找一個易了容的女子過來濫竽充數(shù)嗎?這就是柳家所謂的聯(lián)姻?”慕容淺淺而笑,眼底卻冰冷至極。
先前那名身穿大紅喜服,有著與柳絮相同容貌的女子雖然竭力強撐著,卻掩不住她如土的面色,哪裡還有半分大家閨秀的氣質,縱使眼力再不濟的人也看出一絲不對。不少老成穩(wěn)重的人卻早已聽得暗自點頭稱許,單是這份從容自如的氣度,便已令人心折。
付桑的臉色微微一僵,似乎有些懊惱自己剛纔太快承認了,眼珠一轉,卻是抓住了慕容方纔的那句話。“所以慕容門主一氣之下,就拿了這男子來搪塞?堂堂擎天門主說出這等兒女情長的話,只怕會讓天下人恥笑吧?”說罷還朝周圍環(huán)繞了一圈,本以爲會看到大多數(shù)人與他一樣的臉色鄙夷,卻沒料到一些老成持重的人根本是不動聲色地在觀望著,而另一些人,卻浮現(xiàn)出意料之外的傾倒之色,其中又以年輕女子居多。女子重情,顯然慕容方纔的一席話,已經(jīng)深深地打動了她們。
“既然柳家違諾在先,也沒有資格來指謫本座不是,況且,驚鴻是本座的人,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詆譭,今日之事,念在柳家與先父相交之誼便作罷,不然付前輩,還想出得了慕容家的門麼?”
付桑是真的在慕容眼中看見沉沉殺氣,不由抖了一抖,本以爲便可就此結束,怎料他不知爲何突然之間又冷笑起來,彷彿毫無畏懼。“難道說慕容門主讓天下英雄來此,便沒有一點私心嗎?柳家世代經(jīng)商,不過近兩年才初露崢嶸,令尊何以要與我家家主聯(lián)姻?付某聽聞近年來擎天門消滅了不少大小門派,連四大家族,也有其二收歸囊中,難道不是想利用柳家來達到什麼目的嗎?”斜眼瞥了衆(zhòng)人一眼,他似乎很滿意自己挑起的微微**。
這一連串的反問,不過是爲了轉移衆(zhòng)人的注意力,然而一些沉不住氣的年輕人卻已蠢蠢欲動,驚疑不定的目光在慕容與付桑身上來回遊移著。
慕容又說了什麼,以及周圍各人的反應,我全然無暇顧及,只苦苦思索著,從方纔付桑說那番話之前翻起衣袖不經(jīng)意間做了個奇怪的手勢,心中便驀地一動,只覺得那個手勢似曾相識,彷彿在哪裡見到。
付桑笑瞇瞇地看著眼前由他而起的這一切,悠然得好似置身事外。他知道如今當著許多人的面胡攪蠻纏一番,慕容無論如何不能不有所顧忌,自然也無暇向他追究假冒新娘的責任了。心情一高興,臉上也浮現(xiàn)得意之色,袖子又無意地翻了一翻,與之前那個詭異的手勢如出一轍,我也終於想起自己之所以會覺得熟悉的緣故了。
“你是西域天都十二府拜月府的人?”那種手勢,我也曾在劫殺自己與昭羽的那些黑衣人身上見到過,而他們,正是出身於天都十二府中那個最詭異神秘的拜月府。遠在邊陲之地的門派,自己卻接二連三地撞見,僅僅是巧合麼?
我因爲心中訝異,聲音便不由高了幾分,卻不料在場的武林中人全向我望過來。五十年前西域諸派曾遣人滲入中原一些門派,一度造成混亂,衆(zhòng)人譁然的同時自然分外留神。
付桑的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冷笑:“真是笑話,付某雖然練過幾年功夫,卻從未聽過什麼府,莫要血口噴人。”自那場小小的混亂之後,再也沒聽過西域的門派在中原走動,但因爲他們的武功奇詭且出手即狠,一般武林中人對他們並沒有什麼好印象,也難怪付桑要如此強烈地否定。
此時一直站在付桑身後的一名藍衣人反應極快,在他話未落音便一掌朝付桑後背拍去,卻是輕飄飄無聲無息,付桑也不回頭,足下輕點,身形已然繞到藍衣人身後,一掌便要印上,卻似忽然間驚覺到什麼,忙止住掌勢,然而爲時已晚,那種詭譎而絕不似中原武功的步法已完全落入衆(zhòng)人眼裡。
藍衣人輕輕一笑:“還說不是,這種步法如果不是西域纔有又會出自哪裡呢?”
他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瞥過我的目光竟閃過一絲怨毒,我被他瞪得心中微寒,卻只覺得無辜好笑,握住自己的手驀地緊了一緊,似有安慰之意。眼眶陡然一澀,皺了皺眉,不著痕跡地輕撇過頭,怔怔地望向地面,耳畔隱約傳來一聲低嘆,心不由微微顫抖,似鈍痛又似溫暖,自己竟也弄不清楚了。
“付某雖然出身西域,卻一直在柳家擔任管事之職,並未有半分逾距之舉,慕容門主何以如此苦苦相逼?”
慕容也沉下臉,俊雅的面容蒙上一層陰翳,看來竟有幾分駭人。“付老毀諾在先,既而又挑撥擎天門與各門派的關係,若不是點破你出身西域魔門的事,只怕付老還意猶未盡吧,今日看在柳家與先父相交的份上便罷,還要本座送客麼?”
付桑冷笑一聲,環(huán)顧周圍,見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大多帶了幾分戒備,想想再留下來也是自討沒趣,思及回去之後還要領受家主的責罰,不由咬咬牙,轉身欲走。
旁邊本有人想攔下他,但既然身爲主人的慕容已開口,他們倒也不好出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去。付桑並沒有穿越人羣走出去,而是縱身幾個起落,便自內掠出,瞬間不見人影,輕功之高令人駭然,只是臨走之前,手向後一翻,那個奇怪的手勢再度出現(xiàn)。
我只覺耳邊彷彿有一陣輕風掠過,只顧看著付桑如何出去,倒也沒有放在心上,慕容的一隻手卻已揚了起來,在身前擋了一擋,悶哼聲響起。
我一驚,陡然回首看他。“你受傷了?”
“沒有。”他微微一笑,依舊握住我的手不放。我皺眉看著他,忽而伸手一摸,只見左袖處溼熱粘膩,赫然滲出一片血色。
長而深的甬道,一盞若明若暗的燭火晃著忽忽欲滅的微光,搖曳著,正如映在燭火下?lián)u擺不定的人影。握住燈盞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儘管已來了好幾次,她依然無法習慣這種森冷且靜得只餘下自己腳步聲和呼吸聲的地方,簡直無法想象裡面那個人,是如何在這種環(huán)境中呆下去的。
再繞過幾個彎,一個石門便赫然入目。手按上門邊嵌著八卦圖案的石頭,輕輕旋轉,石門無聲無息地打開,裡面如同外面一樣,沒有半絲燈火,她手上這盞燈,便是全部的光明。
“公子?”她將另一隻手中的竹籃放在桌子上,一邊輕喚著端坐在牀上的那個模糊身影。
沒有任何迴應,而她也彷彿習慣了,一邊自言自語起來,又似說給牀上那人聽的。“今天的菜還不錯,有香菇雞,八珍粉絲,還有……”將籃中的菜餚一一端出來,放在桌上,又對那默不作聲的人道:“公子若沒有事,奴婢就先走了。”
好一陣子的沉默,一如之前,她拿起燈盞提上籃子便欲轉身,腰間一麻,身子頓時無法動彈。
“你你!……”心中驚駭無比,卻沒有大喊出聲,因爲她知道無論叫得多大聲,這裡也永遠不會有人聽到,眼睛因爲慌亂恐懼而瞪得極大。“你,不可能,你是怎麼……”
中了毒,武功被廢,而鎖住他的,是極北之地所鍛煉出來的寒鐵,連神兵利器也奈之不得;封住他的,又是七七四十九道灌注了內力的封穴手法,這個人,他,他究竟是如何掙脫開的?
“你知道爲什麼只是點你穴而不殺你?”那人繞到她前面,微弱的燭火照出他的面容。俊美如神祗的臉略顯削瘦,卻極爲冷漠,令人望而生寒,此時在那雙清澈冷然的眼眸深處,是無邊不際的幽邃。
她看清楚了,也生生打了個寒戰(zhàn),強自鎮(zhèn)定道:“教主明察,奴婢只是聽命而已,這件事本來就由不得奴婢作主的。”
那人似乎對她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冷靜地回話感到一絲微訝,眸中不由掠過一抹欣賞。“本座不會殺你,只不過在我走了之後,你依舊每天到這裡來送飯,不能走漏絲毫消息。”
女子點點頭,事到如今,說了出去對她也沒有什麼好處,必定還會以失職之罪受到重罰。“但時日一久,必然會有人發(fā)現(xiàn),到時候……”
那人冷不防在她肩上輕輕一拍,冷冷道:“七日之後,自己想辦法出去,到熾木的遲簫亭等我,如果走漏一絲消息,方纔在你身上拍的那一掌就會發(fā)作。”
她輕輕一抖,不敢直視那清冷如炬的目光。“奴婢明白了。”
望著那個離去的頎長背影,她突然有些難過,不知是爲自己,還是爲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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