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拂曉,我剛起身,照例要坐在門口黃槐樹下看一會兒書的。黃槐在南方是一種很常見的樹,然而花開時的璀璨,卻連桃花也無法與之比擬。即使深秋近冬,亦綻放如初。星星點點,碎黃爛漫,仿佛周圍頓時也溢滿了生機。我在小院里種了兩棵,三年時間,已是枝葉錯落,秀美精巧,小院常年被落花鋪滿,看來極是悅目。
出乎我的意料,少年很早便來了,站在籬笆筑成的小門前,顯然也為那一地的爛黃震撼了好一會兒。然而他很快便回過神,在我身旁的竹凳坐下,隨意地打量著四周,最后將視線落在我身上。“我還不知道你怎么稱呼?”他不愿隨其他人一樣叫我先生。
“秦二。”漫不經心地應了聲,隨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啜了一口,兀自沉浸在書中,也不在意他起身進了里屋。里面的空間很小,只擺得下一個書架子和一張床,我不認為他會流連忘返。
半晌過后,覺得雙眼有點酸澀,便抬起頭休息一下,只見少年不知何時已坐在這里,手中握著一卷書,見我抬首,他也將視線自書上移開來,揚了揚手中的書。“這是你的書嗎?”
在我書架上的書不是我的又會是誰的?我點頭,看見他拿的是一卷圣天雜錄。“一般讀書人莫不奉經史子集為圭泉,潛心研讀,你這里卻偏偏一本都沒有,反而擺著那么多閑書?”少年挑挑眉,似乎覺得很有趣。
“我本來就是個鄉野閑人嘛。”閑書?好譬喻。我失笑,驀然想起當年,輕盈曾經也這樣笑罵過我。
“武經集要,十州疆域志,針灸要聞,這些常人視為旁門左道的書,實在登不了大雅之堂,以前的師傅教我的可都是治國平天下的東西,你這些雜書去哄哄鄉野村夫倒還可以。”少年眼角挑得老高,輕蔑之意溢于言表。
我勾了勾嘴角。“一室不掃,何以掃天下?”像他這種想法的,只怕國還未治,便先敗了家了。然而他那話中的語氣卻有些蹊蹺,我感覺到少年似乎故意要激怒我,卻不知他用意何在。
他靜默片刻,雙手抱胸哼哼嗤笑起來:“大丈夫當胸懷天下,豈能拘于一角!”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徑自看著書。
他見我半晌沒有回應,似乎頗感無趣,拿起手中的書翻來覆去。“圣天雜錄……”一頁頁翻著手中的書,“其中以澹武帝慕容云思的篇幅最多,是因為他是整個皇朝的中興君主嗎?何以敘述開國之君太武帝的反而那么少?”他像是在自問,又似在問我。
這本書很是繁雜,他能在這么短時間內看出個大概,倒令我有些驚奇,瞥了他一眼道:“馬上得天下難,御座上治天下更難,開國難,中興更難。”
“難在何處?”他似乎很感興趣,馬上回問。
我被他問得一怔,不由放下手中的書,認真思索起來。“一個王朝發展到中間,必定會出現許多問題,吏治,財政,等等,這就好比要對一間長滿蛀蟲,破落不堪的房子進行修整,所花費的工夫自然要比重新建一間要多得多。”這些話,是我讀過前朝和本朝史籍的心得,不能說得上有多精確,但至少也反映了一些問題。
“你覺得本朝,我是說北庭現在又如何?”少年緊追不舍,卻能從中聽出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先前漫不經心的口氣此時換上了全然的認真。
“北庭?”我偏頭想了想,不由笑出聲,“和圣天王朝澹武帝登基前的情形蠻像的。”一樣是群雄環伺,內起蕭墻,而歷史,往往又有著驚人的相似。
“那有沒有振興的法子呢?”他一步步地咄咄逼人。我奇怪起來,不由看向他,怎么會對毫不相干的朝政如此興致盎然呢?少年仿佛也驚覺自己的失態,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轉了個話題。“我方才看見屋內有許多醫書,還擺放著不少草藥,想必你對于歧黃也頗為精通了?”
“略知皮毛罷了。”反而是來到這里以后,三不五時為村民治些小病小痛,讓向來缺醫少藥的他們感恩戴德不已,倒是自己所始料未及的了,雖然未如承諾般醫遍天下,但總算對小小一方有所助益,也算不浪費了這身醫術。
“我也有一疾,困擾已久,你能幫我看看么?”
我一怔,點點頭。“你先說說看。”
少年沉默了一陣,緩緩道來:“在我很小的時候,曾經作過一個夢。在夢里我是一只老虎,但我從來沒有想過去傷人,每天就是這樣平靜地生活著,可是人們不相信一只老虎會不吃人,所以千方百計想要獵殺我。有一次,一個獵人想要殺我卻被我抓住了,我想放了他,他卻對我說如果你今天放過我,明天我還是會來殺你的,我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照樣放走了他。第二天他果然又來了,而且還帶了許多人,我不知道是要將他們全吃了好,還是像以前一樣重復著被人追殺的日子。雖然我并不想吃掉他們,但是他們并不相信我,還不停地要殺我。”故事說到這里就頓住了,少年續道:“然后我就醒過來,此后鎮日惶惶,心緒不寧,你能告訴我,這是什么病嗎?”
這是病么,莫非是要我解夢?我哭笑不得,但見他的神色又不似在說謊玩笑,只得可有可無地回道:“是心病吧。”
“心病還需心藥醫。”少年微笑著,“可是我一直找不到那副心藥,因為我不知道到底是要放過他們的好,還是一勞永逸地吃掉他們來保全自己,你可以為我指條明路嗎?”
我終于聽出他話中有話,搖搖頭表示自己愛莫能助。“這已經超出我力所能及的范圍,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我以為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位高明的人。”少年似笑非笑,毫不放松。
“我哪里有那么厲害,”我笑了出來,雖然聽出他的意思,卻徑自地故作未知。“你要找的該是自己而不是大夫。”
“當局者迷,我需要一個旁觀者來為我看清。”少年執著著,堅持要一個答案。
我拗不過他的糾纏,無奈地搖搖頭。“你問問自己的心。我不會說些仁義道德的要你不可濫殺生靈,如果是為了自保,逃避不是最好的辦法,若你逃到天涯海角都躲不過,那不如面對好了。”
“我的心么?”少年低下頭似在細細玩味著,半晌抬起頭,笑容意味不明,卻明顯少了之前的矜慢。“我會好好思索你的話的,不過,我不會拜你為師。”
我失笑,拜師本來就是沈夫人的主意,自己只是不好拒絕而已,我本來也大不了他幾歲,整天被人師傅師傅地叫還不折壽幾年。“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朋友論交。”
“這個嘛,”少年狡猾地哼笑,“我得考慮考慮。”
得了便宜還賣乖!我有點牙癢癢地暗罵了句,先前對他不好的印象倒消了大半。縱然傲慢,卻并非聽不進人言,先前初見時的辱罵也只是心情不暢的發泄罷了,我自不會放在心上,若能加以時日地雕琢,說不定也是上好的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