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突厥人醉醺醺得,走起路來一步三顛,絡腮胡子上是被酒氣熏得通紅的臉,一雙鷹眼布滿血絲說不出的可怖,他晃悠地踉蹌走上前來,目光中三分渙散七分兇悍,緊盯著姜子商,“你說誰是瘋狗?”
他步步靠近我們,碩大強悍的身影落到我們身上,意清將我拉到他身后。
“誰認我說誰。”姜子商絲毫無懼地迎上他陰戾的眼神。
突厥人冷笑了一聲,將手覆在懸在腰間的刀鞘上,看樣子是想要拔刀。我見意清本是身體緊繃,一副戒備十足的樣子,但隨著突厥人的動作目光落到他的刀鞘上,一時竟沒移開。那刀鞘是較深的赤色,依稀浮雕著狼頭的紋飾,狼眼上鑲嵌著紅寶石,寶石成色幽瑩清透,望之不像俗物。
突厥人拔刀的手被摁在刀鞘上,謝道蘊上前壓著他的手,手背上青筋迸出,應該是暗中蓄力將對方那一番來勢凌厲的動作生生壓了回去。
“我的這位朋友性格沖動了些,言辭若有冒犯我替他賠個不是。閣下遠道而來,應也不愿多生事端吧。”謝道蘊言語儒雅有禮,手下動作卻毫不含糊,那人胳膊發力想沖破他的鉗制,卻只見刀剛被拔出一寸,一聲鋼鐵相錯的悶頓聲響,刀立時又被推了回去。
那人眼中的怒氣熾盛,卻退卻了匹夫之勇的沖動,以警惕而慎重的眼神盯著自己半途中遇上的勁敵,身形未退,兩廂便這么僵持在了路中間。
意清以極低的聲音跟我說:“刀上刻狼,乃是突厥王族的舊俗。以鑲嵌做狼眼的那顆紅寶石的成色來看,此人在突厥的地位不低。至少應是阿史那始弼思的近親支派。”
突厥可汗的近親支派,我看了一眼意清,疑惑,阿史那可汗只是派了其麾下貞武將軍默拓來議和,為何這樣的人物會出現在長安街頭。意清將我往后一放,慢步上前,視線不疾不徐地從對方的衣著飾品上逐一掃過,而后曼然道:“閣下可是霍頓王子?”
那人一雙冷厲的鷹眼急雷驟電般掃向意清,看著對方靜立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冷靜自持地看著他。突厥人驟然松開了握在刀柄上的手,后退一步蓄力掙脫謝道蘊的掣肘,意味不明地看著意清,問:“你見過我?”
“不,在下從未見過閣下?”
突厥人粗厚的眉毛挑了挑,露出幾分邪魅與探究,“那你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意清沉思了片刻,緩緩道:“在下聽聞阿史那可汗的明誠夫人不久前病逝,其子霍頓王子悲痛欲絕,酌令手下鑄數萬陶俑為夫人陪葬。方才閣下意欲拔刀之際,露出了外袍下的白荊麻衣,再加上你這一身的衣著配飾皆非俗物,所以大膽猜測……”他抬眸露出些精明而鋒利的神色,將那人的面目表情變幻仔細觀察了一番,字句清晰地說:“若真是王子殿下,還是莫要與我們計較了,這長安不比突厥草原,您的身份若是被泄露出去,只怕會招來不測。”意清見對方唇角微挑,似是不屑,又加了一句:“誠然王子的安危若有什么差池,您的父汗會替您討個公道,可在這之前若真有什么亡命之徒欲對王子不利,是死是傷卻無人代您。”
這一番話是軟硬皆施了。
霍頓目光炯炯地盯著意清看了一陣兒,而后以恣意灑脫的姿態后退數步,鷹目透亮,似有萬仞出鞘,面上有半分飛揚半分威懾的笑,唇角上勾起一個冷峻的弧度:“沒想到,中原竟有這樣機敏睿智的人,小王記住你了,咱們后會有期。”說完,看都未再看其余的人,以衣帶風般地傲然離去。
留下我們數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過了片刻,方伯夷默然走近姜子商,低聲道:“少卿,我們還是快些回府吧,突厥使團已然進京,若是惹出事端旁的不論,姜相那邊就不好交代。”姜子商的面上果然浮出深重的顧忌和膽怯,他看了看意清和意初,意猶未盡卻無可奈何地說道:“那……在下就先告辭了。”
意清抱拳還禮,微微頜首示意。我們一行人目送著姜子商等三人遠去,直至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車馬如流的街角盡頭。意清回身向大理寺諸人道:“今日之事還望各位守口如瓶,至于賬本……”他轉向宋靈均,卻見宋靈均略微愣怔,面容上似有崇敬與傾服的神情,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賬本先暫且交由我來保管,這其中有幾處我還得再仔細看看。你們先回大理寺,整理一下本案的卷宗一齊交給我。”
宋靈均忙點頭應是,一雙俊秀眼眸里霧蒙蒙得,好似蘊藏著極深的思緒。
終于將兩撥人都支派走了。天邊微熹的晨靄散盡,日頭從綿延浮游的云層里爬出來,耀出炫目熾烈的光。街衢上人漸漸多了起來,有貨郎挑著繁重的貨架開始走街串巷,嘴里吆喝著叫賣。我們漫無目的地逛了一陣兒,數名布衣長衫、頭簪綸巾夾著書本的讀書人模樣的從我們身側擦肩而過。看著他們,我想起了宋靈均,閑聊著說:“那位宋大人倒像是個聰明人,雖中了狀元,但也不是個死讀書的書呆子。”
意清點頭表示贊成:“當日殿前應試,姜相本是全力推舉吏部尚書云湛的侄孫云桐疏為狀元。是太子殿下力排眾議要點寒門學子宋靈均為魁首。殿下說朝中黨交攀附之風甚濃,以寒門仕子為狀元,既可為朝廷帶來一陣新風,又可鼓勵天下仕子勤學苦讀以期為國盡忠。再說,單就從文章上來說,宋氏的文章從立意到著筆境界遠高于云氏。為了這事,姜相大約很是生殿下的氣,好些日子在朝政上不痛不癢地為難著他。”他輕微地嘆了口氣,“殿下苦心孤詣為了大周社稷而操勞,卻始終無法擺脫外戚的掣肘。明面上姜相是太子殿下的舅舅,兩人休戚與共,禍福同當。可姜彌何等人物,手握著權柄總想著把太子當成個任由他擺布的傀儡。偏偏殿下是英主而非庸才,豈能由著他擺布。”
想起蕭衍,我一時五味陳雜,心中萬般滋味似是要替他心酸,又有幾分心疼含在里面。
意初卻是心性單純的人,他傾耳聽著,好奇地發問:“那為何朝中人皆說太子倚重姜相,對他言聽計從,難道滿朝文武都是瞎子不成?”
我們穿過人煙鼎沸的集市,拐到一處相對偏僻的街道,一時間把那沸鼎盈天的嘈雜聲音全甩在了身后。這條街道遍布酒肆茶寮,裝潢考究氣派的樓宇憑街而建,店前高懸著寫著招牌的幡子,隨著風搖曳。
意清搖了搖頭,似是無奈,似是惋惜:“陛下多疑,又有懷淑太子的前車之鑒,太子殿下若不依附姜相,這最后會落得何下場?只怕連懷淑太子也不如。所以他既不能完全惹惱了姜相要仰仗著他,又不能任由姜彌排除異己斂權結黨。人都說一國之君難為,卻不知這東宮儲君更加難為。”
意清剛剛回京,入朝不久,卻已經將蕭衍的艱難與酸楚看得如此透徹。而我呢,我與蕭衍同在一個屋檐下,終日里卻只知抱怨他的深沉寡言,從沒有切身地體會過他云淡風輕、矜貴清冷的外表下所隱藏的疲憊無奈。
母親說得對,我不是一個好妻子。
我一時不想說話,意初也安靜了下來,我們三人百無聊賴地轉悠了一圈,便回了行宮。
深秋時分,桂花窸窣飄落,遠遠望去似一副用筆疏朗,淡墨皴染的畫卷。一泊碧水平靜如境,上面細碎落了金黃的花瓣,順著澹紋層層蕩遠。
回到甘泉殿時已近日暮,落日在天邊暈染出一抹絢麗瑰美的顏色。
我推開殿門,眼前亂影一閃,見是魏春秋迎了上來,他布滿褶皺的臉上焦慮畢現:“哎呦,我的娘娘,您可算回來了,殿下等你等得都快著急上火了。”
看了他一眼,又看看那被茜影紗幔帳遮著的內殿,軒窗高懸,透進來的夕陽余光落在上面,打出一個頎長的身影。
“阿翁……”我有些發怵,木楞地站在原地不敢動彈。
魏春秋連忙換了副好顏色哄我:“娘娘別怕,殿下什么時候認真跟您生過氣,您待會兒進去了說幾句軟和話,賠個不是,這事就算過去了。”
我在他的誘哄下猶猶豫豫地掀簾而入,還未站穩,蕭衍劈頭蓋臉甩過來一句話:“你是不是定要把孤的話當成耳邊風。”
我自覺出去這一天并沒有散盡煩心事,也沒見著什么美麗的光景,除了帶著一身疲憊沉重回來,一無所獲。頓時覺得索然無味,后悔至極,早知道就不出去了,虧得蕭衍再三叮囑我要守宮規不要到處亂跑,我如此頂風作案,他生氣是一定得。
這樣想著,愈發低垂了頭,一副蔫蔫地表情。
他大手一揮,把我束發的緞帶扯下來,一頭青絲翩然灑落在身后,蕭衍氣得胸前起伏不定,“看看你這是什么打扮,一身男裝,若是被人見著,你這太子妃的臉面還想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