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太極殿外等的辰光,
我見殿前立崗的一個禁衛總把視線往這邊瞟,心下奇怪,一側身見嬿好也是一副癡神呆愣的模樣,微低了頭,視線遊移著便過了去。
不由得仔細打量了一番那個禁衛,他穿著黑色甲冑,戴著銅盔,可依稀能看出清俊乾淨的面容。我衝嬿好低聲道:“他就是周延平?”
嬿好慌忙將視線收回來,紅著臉點了點頭。
我還想再逗逗她,卻見魏春秋已拿著拂節走出來,躬身道:“娘娘快些進去吧。”
太極殿前的青石板光滑可鑑,上面鋪了一層薄薄的雪絨,踩在上面不自覺便要打滑。
我小心翼翼地走進殿去,見姜子商正站在殿前,見我進來,面容上有一瞬的不自然,但很快便掩蓋了過去,擡袖行禮。
心想,紫蘇出了那樣的事,他見我自然是不自在的,便也沒多想,只如往常一樣道:“少卿不必多禮。”
我徑直向蕭衍走去,靠近他身側時纔想起還有外人在,忙斂袖彎身行禮,但這禮行到一半就被他握住了手,“好了,你也不必多禮了。”他揉搓著我的手,微微蹙眉:“怎麼這樣涼,雪天路滑,是走過來的吧。”
我衝他微笑,卻聽姜子商在背後拖長了語調,飛揚調侃道:“陛下只注意到娘娘手涼,臣卻聞著好香啊。”他瞟向嬿好手中的食盒,笑意正濃。
蕭衍俊秀的面容上也綻開濃郁的笑意,歪頭看姜子商,朗聲道:“你還杵在那兒幹什麼,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
他言語間不經意地流露出親近,是連與自己的兄弟相處時都沒有的。是呀,他與姜子商自少時交好,兩人是表兄弟,又沒有利益衝突,而姜子商又是那等活潑仗義的性子,自然可以與過分沉靜的蕭衍玩在一處兒。
姜子商擡袖躬身,笑道:“是,臣這就告退,不在這兒礙陛下的眼了。”他走了幾步又返身看嬿好,調笑道:“你這宮女怎麼這麼沒有眼力勁兒,食盒放下趕緊跟著本官出來吧,要不還得勞煩陛下再費遍脣舌。”
嬿好愣了愣,果真伶俐地把食盒放在案桌上,忙不迭地跟在姜子商身後出去。
我有些好笑地衝蕭衍道:“這位姜少卿還真是個有意思的人,這麼多年了,好像一點沒變似的。”
蕭衍站起身來爲我解開狐氅的絲絛帶,順著狐毛仔細地捋順了搭在椅子上。自己往龍椅的邊上挪了挪,讓我坐在他身側。他似乎並不願意順著我的話說下去,只看了看那個食盒,飛揚了眉宇,笑道:“給我帶什麼好吃的了?”
我將食盒拿出來,試了試瓷碟的溫度,撿了幾樣擺出來。蕭衍拿起齎字五色餅咬了一口,笑道:“是你親手做的啊……”見我歪頭看他,愈加笑得春風和煦:“因爲這上面有你的味道,清甜芳香,沁人心脾。”
順著他的視線微低了頭,見袖子上沾了一點白色的麪粉,可能出門得急,沒顧得上整理。便往他身邊靠了靠,嗔聲說:“衍可真是心細如髮。”
他一愣,幽深澹靜地將我看在眼底,帶了一點嘆息地說:“孝鈺,你已經許久沒這樣叫過我了。”
我也愣住了,心頭好似殿宇深處陽光照不到的一抹陰影,不經意地撩撥,才發覺透出疏淡蕭索的意味。有些難過地靠在他的懷裡,緩慢道:“那我以後日日這樣叫你,直到你聽煩了爲止。”
蕭衍拿起緞帕擦拭了一下嘴,認真篤定地說:“我斷然不會聽煩了,就怕你會先叫煩了。”
我在他的懷裡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笑道:“那就看我們兩個誰先煩吧。”
我們這樣靜靜地待了一會兒,我端起蕭衍的茶喝了一口,有些心虛地緩慢說:“其實,我是想求衍一件事……”蕭衍從身後環過我,抓著我的手交疊於身前,輕聲笑道:“我就知道這點心是不能白吃的,說吧。”
“我想回一趟家,父母過世後,家中只有叔父和兄長,我想回去看看,再替父母上一炷香。”
他沉默未語,讓我有一瞬的忐忑,不放心地仰了頭看他,見那墨黑如玉的烏瞳中漫過些許複雜幽深的神色,察覺到我的目光,他將眼中神色盡數斂去,恢復了平淡。那些絲絮般的迴轉彎迢便如絳天長淨,揮雲散霧般瞬間消弭,讓我疑心自己方纔看錯了。
彎了脣角,似是想起什麼有趣的事,漫然道:“要回去也行……可是,這大過年的,你把我自己扔在這宮裡回家去了,一盒點心做補償可是不夠的。”
我聽他話裡意思有鬆動,忙歡欣雀躍地問:“那還想怎麼樣?”
他靠近了我的耳畔,以曖昧綿稠的語氣說:“除非這牀榻之間,你能再乖巧柔順一點,都聽我的……”我攜起絲帕向後甩著抽他,臉頰不由得滾燙,低了頭悶聲說:“我還不夠乖巧柔順,都讓你……”實在說不下去了,因爲連舌頭都是滾燙的不聽自己使喚。
蕭衍捏了捏我的耳朵,溫暖柔雋地笑道:“你說,我們兩連兒子都生了,你怎麼還是這麼容易害羞啊,連耳朵都紅了。”
我壓了下頜,嘟囔道:“誰像你,臉皮那麼厚。”
他自己連聲笑了一陣,隨後將我往懷裡圈了圈,道:“好了,不逗你了。你若要回吳越侯府,那得帶上足夠的禁軍扈從,眼下世道紛亂,京中也不安穩,可別出什麼事纔好。自然,這些不需要你操心,隨行的人員我會仔細琢磨圈定的,你只管早去早回,因爲過幾天新羅使團便要入京了,我想依舊例去驪山行宮接見攝政大公。”
“攝政大公?”
蕭衍突然一滯,不自然地咳嗽了幾聲:“就是新羅新王的長姐,善惠公主。”
我險些被自己的唾沫嗆到,回過身來抓了他的手臂惡狠狠道:“你不準單獨召見她。”
蕭衍微微向後仰,縱容似的摟住我笑道:“好,我不單獨見她,就算必須單獨見了也會開著殿門……”
我轉了轉眼珠,覺得這個承諾還比較滿意,便由著他抱著。窗外狂風長嘯,透過綿密厚實的茜紗窗紙,依稀可見一曲梅花枝婆娑斜逸而出,被風吹打得直顫抖,細碎的花瓣零落而下,在絹白的窗紙上描摹出清舒的影子。
---正月二十,我便帶著皇后儀仗和蕭衍爲我擇定的禁軍扈從回了趟吳越侯府。掀開車輦的簾子,一眼便能看見意清穿了一襲素裳站在門前,看著他頎長硬挺的身影,讓我有些許恍惚,彷彿多年前那個儒雅清俊的白衣卿相一直未曾離去,只是出外遊覽了一番,又回來找父親切磋棋藝。
這樣想著,便有些隴水潺湲而過的輕慢悽楚,眼見車輦轆轤停下,忙將這些思緒拋諸腦後,由內侍攙扶著下車。
意清和沈槐立時上前跪拜,我忙說:“叔父,哥哥,快起來吧。”
兩人起身,將我迎進內院,院落中景緻依舊,可再也沒有意初的嬉笑打鬧,馮叔殷勤備至地上前噓寒問暖,看不見母親大甩著繡裳出來迎我,也見不到父親那總是端正肅穆的面容。陽光披灑而下,微有惑目,讓我一陣恍惚,彷彿一切只是一場夢,這樣空蕩而陌生的舊時院落只是噩夢中的一縷片段,等醒來時一切都會迴歸原點。
看出我的傷慨,沈槐輕聲道:“娘娘還是先去祭祠給兄長和嫂嫂上柱香吧。”
我迷濛著點了點頭,剛要隨他走,又想起什麼,對著意清道:“我想在侯府裡住一晚,外面跟了許多禁軍、內侍,勞煩兄長替我安頓他們。”
意清輕輕合首,便轉身出去張羅。
我在祭祠中燃了三炷香,衝著牌位拜了拜,才慢慢站起來。和沈槐去了內室坐下,問他:“這府中是不是住進新人了?”
沈槐的視線漫然飄過門扉,清淡地點了點頭,“是有一位瑟瑟姑娘,自意清從茲蘭山回來便住了進來,常伴意清左右。”
常伴左右?叔父可真是精明,能將話說得這麼風輕雲淡卻又飽含深意。我便不再繞圈子,“那麼叔父覺得這個姑娘如何?”
沈槐輕悠地笑了笑,親自從僕從手中端過熱茶放在我跟前,理順著銀絲繡緞綢衫,慢慢道“靡初郡主因爲她大鬧了一場,娘娘恐怕是不放心了。依我看……”他斂卻了笑意,幾分慎重地說:“這姑娘心思細膩,端得一副好柔腸。意清雖對她沒有男女之情,但畢竟單純,又有救命之恩,恐怕長久在一處也不是回事。”
我瞭然地點了點頭,見意清朝祭祠過來,便端起茶盞和沈槐對飲,不再言語。
晚上我們聚在一起吃了頓飯,但酒醴饈膳都是陪襯,除了意清,我和沈槐都是懷著心事。其間端上了一碟點心,見乳白色的麪糰裡揉攢著湘紅梅蕊,雪中清豔,這奇巧的心思不像是廚子會有的。便含笑著問:“這點心很精緻,家中是又招了新廚子嗎?”
沈槐溫雅的脣角上掛著一抹淡笑,默不作聲地放下筷著,也不看意清,只盯著自己的茶甌瞧。
意清全然未察覺我們的異樣,只說:“這是瑟瑟做的。”
“瑟瑟?”我故作驚奇,“就是那個在茲蘭山中救過你的姑娘,爲何不讓她過來,我亦想當面謝謝她救了兄長。”
意清猶豫著說:“瑟瑟是民女,這不合規矩吧。”
我還未說話,下人又端上了兩道,十二香點臛和花折鵝糕,道道精細色香俱佳。我垂眸掃了一眼菜品,含笑道:“現在是在家中,不必事事講規矩,她如此用心,若是不見一見,豈不辜負了。”
意清躊躇了片刻,便叫來下人,輕聲道:“讓瑟瑟姑娘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