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一雙天之眼,從萬丈高空俯瞰,你會發現,同一片湛藍的天空下,人和人是那么的不同,無論活著的或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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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一年的國際勞動節,依舊是旅游業的黃金時期,各個國有企業事業的員工和學校的學生都放了大假,利用這一段時間來調節心情,北上南下的人流如同春節過后的打工潮,洶涌而沸騰。
私人企業可就不一樣了,那些外資合資的公司和本土的私人公司老板們可沒有在這樣的節日給員工放大假的良好傳統,這個時候,正是抓錢的好機會,怎么能輕易就放跑了呢?在商言商,畢竟是利益至上了。
林薇坐在辦公室里噼噼啪啪地敲打著鍵盤,作為剛剛畢業不到一年的新晉員工,能夠坐到公司副總的秘書這個職位上,林薇對自己的表現還算滿意了,畢竟這個崗位不是人人都做得來的,競爭的壓力時刻壓在城市打工一族的肩膀上。
敲累了,林薇站起來端起咖啡杯走到門口的飲水機旁邊準備沖杯咖啡,一扭頭,發現門邊那個常來幫工的漢子又象往常一樣站在門后。見到林薇,那漢子黑紅的臉膛上立刻浮現出了一絲笑容,小心而恭敬。
這個人林薇認識,具體什么名字不知道,林薇只知道和他一起的人都叫他老聶,是個河南來滬的打工人員,也就是俗稱的民工。公司發展壯大,每天人員的進進出出很頻繁,很多的事情都需要雇傭一些象老聶這樣的人來做,好在這樣的人在城市中比比皆是俯首可拾,所以找起來算相當容易的。
和其他的民工長得一樣,老聶一副已經顯露些許皺紋的黑紅臉膛,一雙粗糙而結實的大手,微微有些駝起的脊背。可是和其他民工不同的是,老聶不論何時來公司,永遠都是害羞而靦腆的笑著,帶著一絲拘謹和小心。而且每次搬運完東西,老聶總是一絲不茍地把地面都打掃干凈,東西拾掇利索之后才悄悄地離去。
總之自從公司第一次雇過老聶之后,基本上搬運的活就沒再找過其他的臨時工。公司大部分的員工都對老聶稱贊有加,林薇和幾個好心眼兒的男同事偶爾還會給老聶一根煙抽或者端一杯水喝,每當這個時候老聶都會受寵若驚地滿臉堆笑說些感謝的話。
用老聶的話說,這個公司的人都是好人,給他們干活兒不但沒有遭白眼兒,偶爾還會有好煙抽,公司那些廢棄不用的紙殼和包裝箱還允許自己帶走賣錢。所以老聶對自己能在這家公司經常干活兒,在感激之外還帶著一絲絲的滿足。這樣的滿足往常只有在想起兒子的時候才會有。
老聶的兒子叫聶如龍,算一算,今年也快小學畢業了。在家鄉,說起老聶可能知道的人少,可是要說起老聶的兒子來,那絕對要有名氣得多了。在當地的小圈子里,聶如龍這個名字就如同在上海地界的國際明星一樣那么耀眼。所以每當老聶和人提起自己兒子的時候,臉上就象貼了一層金葉子一樣閃閃放光。
老聶的兒子腦袋好使!用當地人的話:“老聶那娃兒,中!”老聶的兒子雖然小學沒畢業,可是卻連初中的題目都做得出來,甚至有的高一學生在假期都會來找老聶的兒子來請教一些問題。老師們見孩子聰明,干脆讓孩子連跳了三級,八歲就直接上到了六年級!
有人勸老聶讓兒子直接升了初中,別讀小學了,老聶笑笑沒說話,錢哪!直接升初中?沒有小學的畢業證,除非你找熟人拖關系送錢送禮,否則想進學校的門,恐怕門檻比老聶的人還高咯,走一步算一步吧!
老聶此刻挑著兩擔雜貨,走在喧鬧的市場里,美滋滋地想著兒子。冷不防被擁擠的人群擠了一下,身子一歪,后面的擔子一下碰到了一個正在閑逛的小年輕兒。
“媽的,你走路沒長眼啊!”染著黃毛戴著鏈子的幾個小年輕圍了上來。
“哎,哎,大哥,對不起,真是對不起啊!實在是太擠了,我不是有意的,我這里給您賠不是了!”老聶一個勁兒地彎腰賠這笑,可是面前的人才不理會他這一套。
“鄉下癟三!對不起就算了?這身衣服已經被你碰臟了,你說怎么辦?”
老聶一聽,急忙撣了撣了自己的衣袖走上前去,就想替那黃毛將臟的地方擦了擦。“算了算了,懶得和你羅嗦,算老子大度一點,賠上一百塊就算了!”黃毛小子將老聶一下搡了個趔趄,不依不饒地說道。老聶的臉都白了,一百塊!那可是自己兩個月的房租啊!
旁邊一個紅毛看起來還算和善,走過來道:“算了算了,看他也是外地打工來的,沒什么錢,不過呢,衣服既然蹭臟了,也還是要表示表示的吧?我看就拿五十塊好了!”
由于這一群人擋了道路,所以市場的道路越發的擁擠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可是來這擺攤的大多是些老實巴交的攤販,看了黃毛幾個人的樣子,誰也不愿意多事。明明知道這幾個小子在欺負人,可是沒有人敢出頭管。
老聶身上確實沒錢。“沒錢?”幾個雜毛小子看真的要不出錢來,一頓老拳將老聶喂了飽,連帶著老聶的挑子也拆了。碎紙殼和雜七雜八的東西散了一地,老聶只能本能地緊緊抱著頭護著身上的要害縮成一團,等待著暴風雨的結束。
“媽的!窮鬼!下次別讓老子在這里看到你!”黃毛顯然是這一伙人的老大,展示了一通淫威之后,率領著他的一幫小弟揚長而去。好一會兒,老聶才從緩緩張來了手臂,慢慢伸展開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身體,蹣跚著收拾著地上的東西。
人群漸漸散去,遠處忽然跑來一個半大小子,老遠一看見老聶就喊了起來:“爹!爹!”隨著人聲,小子已經跑到跟前,看見老聶受傷的情況,扶起老聶急急地喊:“你怎么了?是誰打的你?”
“小龍?你怎么來了?”老聶心里一驚,第一反應就是家里出事了。老聶不知哪來的一股力氣,蹭地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雙手緊扣住兒子的雙肩:“快說!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不在學校上課,跑到這里來了!”
老聶的兒子聶如龍一聽這話臉色立刻變得有些黯淡,囁嚅著不知道如何開口,在老聶一再追問之下,才不得以說了一句話:“爹,俺不上學了!”
“啥?”老聶愣住了,“不上學了?為啥?怕爹供不起你?放心,爹有的是錢!”
聶如龍看到父親將胸脯拍得山響,一聲不吭,眼睛里的淚卻掉了下來。“爹,俺長大了,不用你再花錢供了,俺賺錢養你!”
“你養我?去球吧!現在不老老實實念書,長大了能有啥出息?能賺啥大錢?”老聶確定自己沒聽錯之后火冒三丈,大巴掌高高揚起,卻沒有立即落下來。老聶知道自己的兒子,孩子愛學習,知道上進,如果不是有原因絕對不會來上海找自己,還提出不上學了這樣的事來。
“你個不肖的東西!老子拼了命地出來賺錢,圖個啥?你說,老子圖個啥!不念書,眼睛長錢眼里了?!我問你,到底為啥來上海了?”
周圍的人又圍了過來,好奇的人們議論紛紛,這人怎么回事?剛剛被人打了怎么拿孩子出氣?聶如龍一張小臉憋得通紅,眼神復雜地看著老聶,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話來:“爹,娘死了!”
“啥?!真生蛋哩!敢拿自己老娘開玩笑?看我不打死你!”
“爹,娘死了!死了!”聶如龍猛然哭了,一路的艱辛和委屈一下子釋放了出來。
“孩子他娘死了!死了!”老聶忽然眼前一黑。小龍不念書了,人生里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希望破滅了,老聶感覺骨頭好象散了架一樣,空空的腔子里沒了魂了。
“爹!你怎么了?”聶如龍感覺到異樣,偷眼看了一下自己的老爹。這一看可嚇壞了,只見老聶的臉象喝醉了酒一樣現出酡紅,臉上布滿了豆大的汗珠,身子也佝僂了下來,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
聶如龍伸手去扶老爸,卻不料老聶一把甩開他:“老子不用你扶!老子沒你這樣的兒子!滾遠點,越遠越好!”說完老聶收拾著擔子,踉蹌著離開了鬧市。聶如龍不敢緊跟,只好遠遠地墜著。
眼看著老聶走走停停,越走越顯得力不從心,終于在過一個水泥臺階的時候一不留神倒了下去。“爹!爹!”聶如龍連忙沖了過去,扶起老聶,此時老聶已經昏了過去,臉上的酡紅消失了,取代的是一片慘白的顏色。
聶如龍嚇壞了,使勁地搖著老聶的身子,好半天,老聶忽忽悠悠醒了過來,抬眼看了看兒子,腦袋一歪又昏了過去。
聶如龍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容不得多想,他一把抓起老聶放在背上,搖搖晃晃地沖上了大街。半路上抓了人來一問,知道了醫院的大致方向,八歲的聶如龍立刻發了瘋一樣在上海的大街上狂奔。
雖然長得比一般孩子粗壯,可是背著老聶的塊頭對聶如龍來說還是超出負荷了,所以到了醫院門口聶如龍已經筋疲力盡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當看見了醫生的白大褂之后,聶如龍眼前白花花一片,接著一黑,翻倒在了醫院的臺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