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燈如豆,黯淡的影子在窗紙上搖晃。
身形窈窕多姿,屋中人正是身在彭府的苗女夢蘿。
彭府家大業(yè)大,家主人又是熱情好客,本來按照常理,即便是客房也要弄得燈火通明,絕不會吝嗇一點燈油燃資,但這個苗女卻最是古怪,特別要求只點昏暗的油燈,而且只點一盞。
吳廣發(fā)來到了窗外,看著屋中那個窈窕的身影,他發(fā)了一會呆,不知在想什么,最終,吳廣發(fā)似乎堅定了某種念頭,腳步一邁,來到門邊。
“夢蘿姑娘,可曾睡下?”吳廣發(fā)盡量將聲音放得輕柔溫和。
“是吳堂主嗎,吳堂主快請進。”
夢蘿的聲音帶著一種軟糯,就像苗家人釀造的甜酒,讓人不自覺便沉醉其中。
吳廣發(fā)是個粗魯?shù)臐h子,平日并不講究儀表,但是現(xiàn)在竟然罕見地先整了整衣裳,然后輕輕推門而入。
昏黃的燈光下,夢蘿安靜地坐在桌前,她的神情哀婉纏綿,有一種傷心的美感在她身上展現(xiàn)的酣暢淋漓,吳廣發(fā)鐵石般的心腸突然柔軟了一下,腳步不由放得更輕。
夢蘿沒有說話,只靜靜看著燈光,朦朧的光芒中她是那么的美麗而神秘。
吳廣發(fā)呆了片刻,終于緩過神來,開口道:“夢蘿姑娘,晚間夜寒,不如早些安歇的好。”
“謝謝!”夢蘿輕輕吐出兩個字,心神還在燈光之中。
吳廣發(fā)咳嗽了一聲,斟酌詞語道:“在下前來,實有一事相求,還望姑娘幫忙。”
夢蘿目光終于從油燈移開,掃了鄭重其事的吳廣發(fā)一眼,緩緩道:“吳堂主請說。”
吳廣發(fā)說道:“姑娘曾說過后山古怪出現(xiàn)在數(shù)年前,明日操巡使回來必會再次詢問姑娘,姑娘不如將其改口為數(shù)月前。”
“這是為何?”
吳廣發(fā)只覺臉皮發(fā)緊,神情尷尬,心中難得升起一股羞恥感,不過還是咬了咬牙說道:“在下是為姑娘好,姑娘照著在下的意思改口便可,到時無論有什么情況,吳某都會一力袒護姑娘,請夢蘿姑娘放心。”
夢蘿抬起頭,如水的目光直直看著吳廣發(fā),一時間吳廣發(fā)只覺得她的眼光比操行之的劍光還要可怕,還要凌厲,絲絲冷汗從皮膚滲出,瞬間便讓他汗流浹背。
夢蘿緩緩道:“吳堂主似乎有什么事瞞著大家?”
吳廣發(fā)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急道:“姑娘不要亂說,只要你按照我的意思去做,吳某敢擔保姑娘絕對不會有事。”
“我要是不呢?”
吳廣發(fā)眼中射出厲芒,但是很快又掩飾,想了想,說道:“如果姑娘不愿意,在下也絕不勉強,不過姑娘應該著重點出一件事,那就是貴寨的九死還陽蟲,確實為公孫堂主拿走。”
夢蘿笑了笑,這個笑容在燈光的映照下不僅沒有一點暖意,反而充滿了嘲諷之味。
吳廣發(fā)臉一沉,恨聲道:“姑娘笑什么,難道這也不肯?”
夢蘿開口道:“九死還陽蟲為我阿爹盜走,阿爹因此而死,但我沒有看到他交給任何人,也沒有證據(jù)表明是公孫拿走,如果我這樣說的話,阿爹的死因恐怕永遠搞不清了。”
吳廣發(fā)嘆了口氣,柔聲道:“你很美,像極了一個女孩,她也和你一樣美麗,在下很仰慕她,可惜……為什么你們總是不聽話呢?”
“看來吳堂主也是有故事的人,夢蘿有心傾聽,吳堂主會講我聽嗎?”
吳廣發(fā)癡迷地看著夢蘿如夢如幻的臉,喃喃道:“這個故事將因你而終,你是最后一個聽到這個故事的人。希望這噩夢般的一切快點結(jié)束吧。”
頓了頓,吳廣發(fā)臉上泛起緬懷的神色,帶著一種溫柔的表情說道:“她叫伊芙,也是苗人,但是比你還要美,比你還要迷人,我非常喜歡她,想盡一切辦法討她歡喜,無論她想要什么,我都會為她做到。可是,她不喜歡我,甚至討厭我,嘿嘿,我這幅長相自然不惹她喜歡,可是這也沒什么,只要她還在我身邊,其他的我都可以不計較。可是她不該欺騙我,她瞞著我竟然找了別的男人,哈哈哈,找了別的男人!”
吳廣發(fā)冰冷的笑聲中有著刻骨恨意:“她是那么美麗,那么迷人,我怎么可能將她讓給別人,成全他們的好事,因此,我殺了她,殺了她。可是那個混蛋公孫璞竟然跑到我面前假裝正義,還說要將此事上報總盟,對我治罪,哈哈,那個混蛋還要使勁揭我的傷疤,我憤怒之下便與他動手,想不到的是這個從總盟來的家伙徒具其表,竟然被我失手殺死,是的,我不是有心殺他的,我真不想殺他。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打斗之間他竟然一頭撞向我的飛月輪,大錯就這樣釀成。我知道我闖了滔天大禍,同心盟一定不會放過我,無論我躲到哪里都會被他們找出來。沒有辦法,我最后只能偽裝了現(xiàn)場,將他的死推到魔教妖人身上。”
“但是其中有一個問題,公孫璞死在我的飛輪之下,如果總盟要細驗傷痕,無論我如何偽裝都沒有辦法完全掩飾,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們不要看到尸體。幸好總盟遠在江南,等他們調(diào)查之人來到必定已數(shù)月之后,我便和彭氏雙雄說尸體放置太久,恐對死者不敬,不如早些安葬!這兩個老家伙雖然精明,倒也沒有發(fā)現(xiàn)尸體異常,更沒有懷疑我的理由,還興沖沖地操辦了葬禮。”
“我總算暫時蒙哄過關(guān),但是總盟調(diào)查人員一到,恐怕免不了還有敗露之險,最佳的辦法就是讓尸體永遠消失,但是莫名消失,恐怕更會引起懷疑和追查。由此我想到一個詐死之法,依照湘西之地流傳的苗寨九死還陽蟲之說,將公孫璞說成是詐死暗逃。這樣有兩個好處,一是讓尸體順理成章消失,二是以后總盟調(diào)查重點只會尋找根本已經(jīng)不存在的公孫璞,再也不會有人懷疑到我,等到時間一長,所有線索斷掉后,我便能找個借口離開湘西,再也不回這個該死的地方。”
這些話可能已經(jīng)在吳廣發(fā)心中憋了很久,總算有了一個傾訴的機會,他滔滔不絕地一口氣說完,然后好像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務,重重吐了口氣,原本沉重的表情也放松下來。
但是夢蘿卻感覺屋中殺意更重,吳廣發(fā)既然選擇將這樣的事情說出來,自然是不準備留活口,她緩緩站起,輕聲道:“看來吳堂主是要對夢蘿動手了。”
吳廣發(fā)癡癡地看著她的臉,目中流露出神情:“我沒有選擇,真的,我沒有選擇。”
夢蘿諷刺道:“是不是吳堂主當日殺伊芙姑娘時,也是這么說的?”
吳廣發(fā)臉色鐵青,眼中流露著非常復雜的神色,像是后悔,像是遺憾,又像是恐懼,更多的是殺意。
他搖頭道:“是你逼我的,是你們逼我的,我沒有選擇,明日一早操行之就要下山回來,我不能讓他發(fā)現(xiàn)任何漏洞。為什么你不答應,為什么!本來如果你答應下來,事情就這樣慢慢過去,任何人都沒有事,大家都好好的,這樣多好,這樣多好啊……”
吳廣發(fā)一邊說著,一邊向夢蘿走去,隨著兩人距離縮短,他的臉色越來越猙獰,越來越可怕,看到這個情景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懷疑他要殺夢蘿的決心。
夢蘿卻毫無懼意,迎著殺氣逼人的吳廣發(fā),冷笑道:“獵人貪婪地看著眼前的獵物,他舉起屠刀準備收獲獵物,但是絕想不到,他自己正在成為別人的獵物。”
“什么?”吳廣發(fā)一呆,就在這時,只聽砰的一聲,房門被踢開,三個人走了進來。
為首者,一身白衣,神情冰冷,正是同心盟紅衣巡使操行之,另外兩人自然就是彭氏雙雄彭氏兄弟。
吳廣發(fā)驚得臉色慘白,一時間肝膽俱裂,幾乎要撲通跪下來,正要設法狡辯時,眼角忽然看到一道黯淡的紫光迎面打來,他不及細想,反手抽出腰間鐵齒輪就要格擋。
“混蛋,還要作孽!”
彭翼北一聲大吼,搶上前陡手就是一刀,刀光閃過,血珠飛濺……
吳廣發(fā)捂著血流如注的脖子,不敢置信地看著左右,他的右面有夢蘿,左面站著彭翼北,操行之,彭翼南,他銅鈴般的大眼此刻變成了死魚眼,鼓出的眼眶中充滿恨意,還有一絲遺憾,他的喉頭咯咯響了幾聲,似乎想要說什么,但吐出的只是幾個帶血的氣泡,最后一秒?yún)菑V發(fā)臉上的恨意忽然全消,帶著一種解脫的表情仰天栽倒。
夢蘿抱著左臂蹲下身子,吳廣發(fā)臨死前擲出鐵齒輪,雖然準頭大失,鋒利的鋸齒還是將她左胳膊掃了一下,這個苗女很堅強,整個手臂血流如注,卻連哼都不哼一聲。
彭翼南看著吳廣發(fā)的尸體,嘆了口氣:“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可悲,可嘆。”
彭翼北看向操行之,佩服道:“如果不是操巡使想出這一計,吳廣發(fā)的真面目還不會暴露。”
夢蘿終于忍受不住痛苦,輕哼了一聲,操行之看彭氏兄弟好像并不關(guān)注苗女的傷勢,于是蹲下身,準備為她包扎一下。
彭翼南大笑道:“操巡使果然是玲香惜玉之人。”
彭翼北也笑道:“哈哈,現(xiàn)在真相大白,操巡使又有美人在側(cè),我們兩個老家伙還是告退……”
彭翼北的笑聲還沒有結(jié)束,忽然劍光一閃。
彭氏兄弟平生從未見過如此快的劍光,等他們看到這劍光時,劍已刺入了彭翼北的咽喉,他喉嚨里格格作響,面上充滿了驚懼和懷疑不信之色。
他臨死還不知道這一劍是哪里來的?
他死也不相信有人能刺得出如此快的一劍!
彭翼北面上每一根骨肉都起了痙攣。他的喉嚨里還在格格的響,連眉毛和眼睛也據(jù)曲起來,因為他還想將最后一個笑容笑完。
只可惜他這個笑容永遠都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