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骰子玉器到了良怡手中,可良怡卻越發覺得不合禮數,甚是不安。一時將玉器放到枕下蓋著,一時又取出來,放到案幾上。
房門外守夜的雲閒聽著動靜,也撩開被子站起身來,試探著問道:“公主,可是在尋茶水?”
雲閒知道良怡心裡對她起了隔閡,但也不會薄情到直接疏遠自己,於是便自己拿了主意,收拾了幾番薄被,就到了良怡門口,替府中的婢子守夜。不料卻陸陸續續聽得裡頭走來走去,且翻箱倒櫃的。
良怡正用手絹將玉器包好,突兀聽到雲閒的聲音,手下一抖,差點便將玉器擲在了地上。良怡快步走到牀邊,將包好的玉器安穩又放回了枕頭底下,才如釋重負般吁了口氣。
“已經找到了,你別進我房裡來。”良怡看著窗紙上的影子猶豫著又坐了回去。
良怡這才轉身臥回牀上,探手摸到玉器,又趕忙縮回來。
如此輾轉難眠,打更聲響起後,才熬不住睡了過去。
次日一早,雲閒依著往常的時間端水進了良怡房內,將含漱的茶水,上身的衣裳都備好後,原以爲良怡已經醒了,走上前一看,正蹙眉睡著,看似睡得並不安穩。
雲閒見狀,不敢去端粥菜入房,反倒提了壺滾燙的熱水,以備良怡醒來後洗漱的水涼了。
“雲閒……”良怡斜臥在牀上,一手揉了額頭,呢喃著吩咐,“你去取些藕粉羹來,讓他們弄甜些。”
雲閒在外室坐著,一聽到良怡的聲音,忙應了聲,就提裙快步走出門去。
良怡原本還昏沉在莫名其妙的夢裡,雲閒的一聲應和,立馬就讓良怡坐了起來,怔怔地看著垂在裡間門上的蝦鬚簾子。
半晌,才聽見外室窸窸窣窣的碎步聲,良怡直接便將頭扭開,看著枕邊。
“公主,奴婢伺候你起來。”雲閒說著,便將手中端著的藕粉羹和清粥放到了桌上。
當雲閒要攙著良怡的時候,良怡卻把手一縮,自己掀開了被子走下牀。
雲閒有些尷尬地彎腰立在了牀邊,接著卻又忙著到架上取出衣裳,要伺候良怡牀上。
良怡一直低頭看著腳下,任由雲閒給她穿上衣裳。同時,又一直避免著雲閒碰到自己。
“公主,奴婢始終是要隨你去徽國的。你若連奴婢也不信任,這日子該怎麼過?”
良怡停下來,看著低頭爲她系束帶的雲閒。
“就因爲你這麼說,我纔不知道該不該信你。我們各自做好本分就是,你別再說其他了……”
“公主!”良怡見雲閒突兀擡起頭來,和自己對視。雲閒眼中卻不如之前的那股溫柔和順,“公主,你不能不信奴婢。你現在在陳府中,有很多人給你倚靠,但出了陳府呢?你還能倚靠誰?”
良怡別過頭,繞過雲閒,坐在了桌前端起藕粉羹來吃,硬是不願去理會雲閒。她不是才智無雙的人,她沒法天天和雲閒勾心鬥角,時時想著雲閒是不是又把自己推到了鋒尖浪口,也不是什麼狠心腸的人,因此,她不會杖責雲閒,但也不願再和雲閒多有往來。
良怡就這般沉默著吃完了粥羹,放下勺碗後,又坐回牀沿上,依舊是不出一言。
雲閒低頭收拾著桌上的勺碗,端起托盤後,卻沒立即走出去,而是對著良怡屈膝福了一禮,低聲道:“公主在宮中時,何嘗不知奴婢偏袒明晏公主。若公主回到了陳府,便不知深思其他,只管任性做事。日後到了徽國,奴婢願爲馬前卒,替公主先死一遭,也好讓各自清淨。”
良怡雖不看雲閒,卻是清清楚楚地聽明白了雲閒的話。
待雲閒出去後,良怡泄氣般趴在了牀褥上,一邊呢喃著:“幾時才能得自在”,一邊探手到枕頭下,摸到包好的骰子玉器,才坐起身來。
“當真任性了,這種勞什子也敢留一晚上。”說完,良怡便到桌上撿過一個錦繡囊,將玉器裝進裡頭,又喚了個婢女進來,吩咐說交給二公子,並捎了口信:何處來何處去。
送走了骰子玉器,良怡總覺得心裡很是不舒服,給她梳頭的婢女好不容易梳了個墜雲髻,眼巴巴等著良怡像前些日子般打賞東西,卻不料良怡擡手就給扯亂了,喝斥著讓綰上巾幗。
良怡看那巧手的小婢女很是委屈地退出房門,也不打算安撫。只自己又除下了衣裳,翻箱倒櫃地拉了件縛口的衣裳縛褲。這種衣裳本是在嵐華宮仿著徽國衣式裁的,只是顏色不同於徽國的豔麗,單一的藍底繡綠萼,外罩了件月牙色褙子。
良怡換衣裳,倒不是因爲要找事給雲閒臉色看,只是越發地厭惡自己的身份,只想著女兒無用。一見到身上的披帛綢帶,髮髻間的珠玉金銀,就更是煩躁難安,便結了個巾幗,又穿上了縛褲,就往外頭走去。
一路上,見著的人都忙跪下施禮,偶有驚詫的都捂嘴不敢說話,直到在院內遇著了劉氏,遣退了下人,才被劉氏一頓喝斥。周氏則低著頭不敢插嘴,偶有問話,也是唯唯諾諾。
“縛褲是卑賤人家穿的,你怎麼也穿出來了!趕緊走回你房內去。”劉氏平日裡對良怡也是溫顏有加,可如今一揚手就要打發良怡回去換衣裳。
良怡別過頭去,對峙道:“徽國女子善騎射,我總歸是要嫁過去的,只怕穿多了襦裙還會被夫家嘲笑。”
劉氏這時想要責罵良怡,可想起良怡是嵐華公主,又不敢口出責備之言,但看到良怡穿著的縛褲,又覺得太失禮人,生怕別人以卑賤來侮辱良怡。
周氏倒是在這時指著良怡身後,小聲道:“陸先生在那處,喚過來問問合不合理便是。”
劉氏便喊了個近些的大嫂,讓她去喚陸先生,並說:“陸先生才情好,若他也說不合禮數,你便回去換了,可好?”
良怡一聽到陸先生,便掙開了劉氏的手,坐到了一邊的石椅上,撩下話說:“你們愛問便問,我不樂意見他。”
劉氏嘆了口氣,待陸先生走近後,就直接說良怡穿了褲,讓陸先生勸著點。
陸先生卻笑道:“當今的太后與明晏公主,都曾穿罩甲縛褲,更顯我阜國女子風姿。卑賤之說,只是市井傳聞。一旦傳出宮內人也穿過的消息,閨房女子爭相效仿,縛褲爲流也是有的。”
劉氏經陸先生的提醒,也想起了自己曾穿男子衣褲闖軍營的事,便也不再多說良怡。
周氏在一旁陪笑著,說劉氏關心則亂。
良怡坐在石椅上,聽到陸先生嘶啞的聲音,心裡一方面是怨恨,一方面又因二哥的話,而不敢對陸先生有絲毫動作。就只是在陸先生與劉氏說話間,時不時冷哼幾句。
“平日裡也不見這般任性,怎麼今日像變了個人一般。”
劉氏此話沒責怪之意,倒是擔心多些。但良怡卻忙緊咬著牙,不敢再發出不滿之聲。
良怡想著,她究竟是在什麼時候開始任意妄爲的。自從回到陳府,似乎就越發肆無忌憚,性子也越發耐不住。急於享受家人的溫情,便不斷地討好,或是如這般鬧脾氣。甚至於敢偷聽明晏的話,待明晏遣了太監給良怡出氣時,若放在宮內,她也只敢斥罵幾句,如今回到了陳府,卻敢動刀子……
良怡越想越是不知所措,起身就要走開。
“草民請願與公主交談片刻。”陸先生嘶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良怡幾乎能直接想到陸先生彎腰揖禮,卻笑容風流的樣子。
因此,良怡停了下來。繼續聽著劉氏、周氏告退的聲音。
“先生,你不是草民。”良怡沒有轉過身去,只是背對著陸先生說話。她生怕自己一個不留意,流露出厭惡或憎恨的表情。
“二公子將事情告訴我了。”
陸先生一句說完,良怡又是驚,又是惱,轉過身想要問陸先生究竟想怎樣!
當良怡轉過身時,卻見陸先生端正地坐在了石椅上,果然是笑得風流雅緻,翩翩君子。良怡見狀,也就越是不想搭理陸先生,冷哼一句便側頭看向別處紅欄。
“我與陳將軍是生死之交,準確說,是我救了他的命。而你爹這人,臉面上嚴肅無情,實則很重情義。因此,我纔敢假死做了逃兵,並投靠你爹。從另一面來說,你當是爲你爹報恩。這樣想,會不會覺得自己高尚了些?”
良怡聽著,心下是在不斷地思量,最後也覺得陸先生言之有理。若非如此,自己的父親怎麼忍心讓女兒進宮受罪。
但良怡卻依舊沒法笑臉相迎,只是轉過身,坐到了陸先生對面的石椅上,低頭冷哼道:“若先生不欺我,我爲父報恩,理數應當,何來什麼高尚不高尚。”
陸先生在良怡對面,卻斂了笑意:“應當?只怕是你心有不願,來日憎恨你父親。”
“我雖不曾長年承歡膝下,但也不會憎恨我爹。先生,你倒把我看得一般黑了。”良怡擡起頭看著陸先生,卻見陸先生並未因她諷刺而有所動容,又略帶了怨恨道,“年幼時在宮內,無人照拂。年長後,又得遠嫁徽國。這事擱誰也不願意,我又不是聖賢之人,想得都是俗物,哪裡會滿心歡喜?”
良怡原以爲陸先生會反駁一二,卻不料陸先生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是我的過錯。”
“你要當真這麼覺得,何苦還拿我來算計!”還不等陸先生惱怒,良怡倒因爲陸先生那副賢德的樣子,先一步怒喝道:“我不過是尋常人,你們就算把我送去了徽國,又能得什麼好處!先生!你算定了我會進宮,遣了陸斌在我宮內,終究還不是被人拖出去,也不知屍葬何處……”
陸先生聽到這話,擡頭看著良怡,似有話說。
可良怡卻怒道:“你讓他教我兵法,可如今我一回府,還不是原形畢露,一無是處!你們費在我身上的功夫,全是白費的!”
良怡說完,起身就要甩袖而去。
“陸斌在徽國候著你。”
良怡突然覺得陸先生嘶啞的聲音,讓她聽得很不真切。於是良怡再次轉過身,看向陸先生。
“你既然知道陸斌是我安排的人,我又怎麼會讓他不知屍葬何處?”良怡聞言,猶豫了一下,卻依舊想聽聽陸先生的說法,便打算坐回去石椅上。
“你別坐。也就幾句話,說完我也該回去了。”良怡拗著性子,也當真不坐了,就這麼站在了陸先生跟前。只是心裡腹誹不已,便一邊安撫自己說聽完便走,也無須看陸先生的臉色。
“陸斌被攆出宮後,就有人接他去了徽國,現在只怕是在五皇子府上做幕僚。你嫁給五皇子後,也多少有個照應。先生自覺愧疚,所以遣了他給你作伴,如此也不會無所依靠了,是吧?”陸先生說著,就站起身來,看樣子是準備回側院。
良怡站在原地,也一言不發,只是看著陸先生。說怨恨吧,總是有的,但也不知爲何,總有點憐惜之意。一代勇將,拘於這陳府側院,還處處小心,說悲哀……也總是有的。
“哦,對了。公主回府後,便原形畢露,可見我給的兵法當真一無是處。陸某爲此慚愧。”陸先生說著,便朝良怡躬身揖禮,笑得卻並不慚愧。
良怡看著陸先生臉上的笑,只覺得心裡憋著一股氣,但被這麼一說,又不敢隨意表露,便也僵硬著道:“先生多禮了,改日定向先生請教。”
說完,便轉身朝自己房內走去。這才真真覺得縛褲的好,想走便快步地走。
欲知後事端詳,且聽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