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跟隨著白狼族騎兵行了大約半個時辰纔來到一處狹長的草場,五百多頂大小不一的帳篷散落在草場中,帳旁的女子見家中男人歸來紛紛手捧著馬奶酒奔至營帳口。待看到自己男人身後的成千上萬的外族人後,不免心中一緊,又向回退了幾步。
“哈斯,你終於回來了!阿密達方纔睡醒後正哭喊著找你呢。”一個白狼部族的美婦毫不在乎突然而至的陌生人,飛奔著跑上前來,環住老哈斯的臂膀,奉上釀好的馬奶酒。
“坤卡亞,我的美腰(注1),我爲部族帶來了從大唐遠道而來的朋友。快去告訴莫賀弗(注2),請他設下酒宴迎接長生天賜給我們的朋友。”老哈斯輕笑著對那美婦吩咐道,自己則跳下馬背,朝高秀延走來。
“我的大唐朋友,中原大地的使者,請跟隨老哈斯前往莫賀弗的大帳一趟吧,他老人家一定會非常高興見到你們的?!崩瞎估事曅Φ馈?
高秀延單手貼肩感謝主人的邀請,隨即笑道:“那就打擾莫賀弗他老人家了。”
高秀延衝身邊親兵朗聲吩咐道:“叫大夥駐紮在三裡外的山包上,不得無禮!”
那親兵抱了抱拳,欣然領命而去。
得了主帥命令,衆唐軍將領紛紛跳下馬匹,將馬兒拴在氈帳前,跟隨著老哈斯向白狼部族營盤正中走去。不知爲何,李括總覺得事情有些反常,幾次提醒高秀延無果後也只好作罷。衆人在老哈斯的帶領下橫穿過許多氈包圍成的小徑,在一頂包裹著乳白色羊皮的闊大氈帳前停下了腳步。老哈斯單臂貼肩告罪一聲後便快步移入帳內。
約過了半盞茶的功夫,一個年約四十,肩披黃羊皮的中年白狼族男子在數十人的簇擁下從大帳中走了出來。
“來自萬里之外的朋友啊,是什麼風把你們吹來了?長生天在上,讓蘇塔對遠方而來的朋友致以最誠摯的敬意?!蹦侵心昴凶訂伪圪N肩,用流利的吐蕃語朝著高秀延說道。
高秀延亦彎腰一禮,高聲道:“是風兒將我們帶到了這裡,是神狼指引著我們在前進。白狼族的朋友啊,高某帶著族人來到你們的氈帳,只想討得一杯馬奶酒。”
這話經由陳旭這麼一翻譯,帶上了明顯的遊牧韻味,聽得蘇塔酋長連連點頭。
那叫蘇塔的中年男子便是這個白狼部族的莫賀弗了,只見他雙眉舒展,滿臉歡喜的張開雙臂上前與高秀延相擁,順帶著將一面素白的哈達贈予了他。
無須再說什麼,主人已經發出了邀請,以白狼族的規矩,客人要做的便是開懷暢飲,盡情享受主人的招待。
李括見對方眉宇間滿是熱忱,心中的疑慮不免又減了幾分,索性不再多想,隨著衆人移入了那頂乳白色羊皮包裹的大帳。
雖然來到大非川已有一段時日,但步入白狼部族的大帳後,李括還是爲之一愣。從氈帳外側看去,這個部族的風格並未與吐蕃人有什麼明顯的不同,但踏進氈帳由內觀之便能清晰的比較出二者的差異。數張黃羊皮被縫製到一起,緊緊的裹在氈帳內側;大帳正中卻是從中原傳來的木質幾桌,雖已數略顯斑駁,但這家鄉之物仍讓身處塞外的李括心頭一暖。
吐蕃在赤嶺以西的雪域高原上稱王稱霸,衆遊牧民族皆是臣服歸附其下,久而久之,文化難免被同化。而白狼族竟然能如此完好的保留部族傳統,實爲難能可貴。
環顧四周,沒有來自波斯的銀器,沒有來自大食的香料,取而代之的是來自中原的瓷器和絲綢,這裡的景象讓李括難以相信。自己眼前的真的是一個遊牧民族嗎?
似乎看出了李括心中的疑惑,蘇塔酋長微微一笑,用略有些生硬的漢語說道:“年輕人,我們原本在烏訊爾河流域生活,但受到北遷的吐谷渾和吐蕃人的壓迫,不得已纔將部族遷移至此處。三年前的那場暴風雪席捲了高山草原,牛羊都被凍死了,我們拿不出貢賦交予他們又怕遭到報復,只好舉族牽至這大非川?!?
蘇塔酋長頓了頓,接著說道:“一次偶然的機會,一個本欲前往邏些城的中原商隊迷路來到了大非川,我們盛情的款待了他們,並與他們互換了物品?!碧K塔酋長說到這,雙眼透出了兩道精光,雙手因爲激動竟有些微微顫抖:“你們也知道,吐蕃人不讓我們向他們出售馬匹。吐谷渾和羌人雖然強大,卻也不敢拂了吐蕃人的意。這樣,馬匹在中原便極爲緊俏,許多中原人不惜冒著生命危險來到大非川,便是爲了發一筆橫財?!?
他這話本說的極爲不尊,如若傳到邏些城的吐蕃人那裡,估計他們會有被滅族的風險。但他似乎卻並不在意,繼續說道:“但我們已是窮途末路,哪裡還管的了那麼多,與部族的長老商議過後,我們決定向中原售馬?!碧K塔酋長故意將“售馬”二字讀重,以查看李括的反應。
見他不爲所動,蘇塔酋長長舒了一口氣,嘆道:“我們將部族近半數的馬匹賣予了中原人,換回了無數的糧食,鹽巴,茶葉和瓷器。憑藉著這些東西,我們漸漸的從部落遷徙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在這大非川中站穩了腳跟?!?
李括見蘇塔酋長說完後,雙目緊緊的盯著他,拱手還了一中原之禮,苦笑道:“蘇塔酋長的眼光果然長遠,大唐與高原各部族本是交好,怎奈吐蕃贊普因一己之私將不公強加於各族。限制高原各族與中原的貿易,只會使事情變的更糟,酋長率先與大唐開展貿易,必會從此得益?!?
陳旭不疾不徐的將李括的話翻譯成了吐蕃語,說完後衝蘇塔酋長垂首致意。
蘇塔酋長雙目閃過一絲狡黠的目光,隨即大笑道:“好,好,好。我本以爲你定會駁斥與我,沒想到你能看透我心中所想,不愧是來自中原的智者?!?
李括不好再說什麼,只得微一拱手,算是對蘇塔酋長誇讚的感謝。
高秀延早已是不耐煩,只見他三兩步走上前來,衝蘇塔酋長說道:“尊敬的白狼族酋長啊,請讓你遠道而來的朋友填飽肚子,纔好和好客的白狼族兄弟們一起騎著馬兒外出獵那抓了膘的黃羊。”
高秀延的語調本就有些奇怪,加之陳旭翻譯的又有些急切,蘇塔酋長竟微微一愣。在部屬提醒下他,終於明白了高秀延的意思。蘇塔對這個隨意的大唐客人卻沒有任何不滿,只見他撫掌大笑,揮手示意族人擡上了兩隻烤好的肥羊。已是許久沒有吃過熟食的唐軍諸將領哪裡還顧及的了許多,向蘇塔酋長告罪一聲後便拔出隨身小刀,切下大片羊肉,大口嚼了起來。
帳內一片和美景象,李晟卻是獨自一人坐在角落裡,啃食著一張胡餅,至始至終未發一言。
李括心中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卻道不出究竟是何處不妥。心中煩悶的他端起一碗馬奶酒徑直灌下。
“有些事不需挑明瞭,你看到的不一定都是真實的。要想看清事件的真相,唯有隱忍以徐徐圖之?!敝軣o罪的話再次在少年腦中響起,那麼什麼是真實的呢,又該如何才能看到真實的事物呢?
李括心下一顫,望向蘇塔酋長的目光又有了些許不同。心中放下後,李括索性端起馬奶酒朝蘇塔酋長緩步走去。
“高原草甸的聖者,白狼的子孫。我李括代表大唐的族人向您,偉大的蘇塔酋長獻上長生天賜下的禮物?!崩罾ù蛐娜缒茄e聽到不少草原民族的習俗,白狼族雖然臣屬於吐蕃,但畢竟也是以遊牧爲生,習俗皆是是大同小異。少年單臂貼肩,行了一禮,隨即將瓷碗雙手舉過頭頂,向蘇塔酋長敬去。
他這句話可把蘇塔酋長嚇得不淺。這個漢人伢子怎麼對自己民族的禮俗如此瞭解,莫非他不是唐人?
心下如此思量,蘇塔酋長卻是肅然起身,朝西躬身一禮,嘴中默然念著什麼。待一番以示惶恐的“儀式”過後,蘇塔酋長才轉過身來朝李括苦笑一聲:“想必年輕人實在不瞭解我們部族的情況,我們納吉部都能搏得這一片草場,已是不容易了?!?
李括本是想借恭維蘇塔酋長的機會,瞭解更多的消息。怎料他在這個問題上是如此的謹小慎微,不肯透露半分口風。少年也只好作罷,苦笑著將一大碗馬奶酒一飲而盡。
覺出帳內氛圍有些尷尬的蘇塔酋長輕咳一聲,雙手輕拍。只見十餘名身著墨紅色連體長衫的妙齡白狼族女子魚貫而入。拖地的裙襬不時拂動,使綴於裙上的銀鈴發出陣陣清脆聲響,煞是動聽。
高秀延等人哪見過此等裝束,已是被其深深吸引,再顧不得什麼主客之禮,高呼著叫起好來。
衆白狼族女子早已排好隊姿,將一年約二八的妙齡女子圍於正中。
兩旁早有樂手侯立,蘇塔酋長拍了拍手,琵琶,羌笛聲隨之而起。
那妙齡女子循著樂聲已緩挪香足,翩然起舞。
袖間輕舞,疾步旋帶,羨煞幾多漢家兒郎。
注1:美腰:指美人。
注2:莫賀弗:此處即爲白狼部族的首領,該稱呼爲遊牧民族首領的統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