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括微皺了皺眉,闊步向屋外走去。卻見正對面的攬月樓前早已圍滿了人群,熙熙攘攘好不壯觀。
一身著短謁葛布綿衣的中年男子在幾名邊軍的簇擁下立于人群正中,對酒樓區別對待客人的做法憤憤而談,似乎酒樓方面不給個說法他便要在這攬月樓前斥責一日。
那酒樓的掌柜此時早已汗流浹背,雖然那高姓男子咄咄逼人,他卻不敢表露出半分不滿。不論對方說什么,掌柜只有低頭賠笑,唯唯諾諾。邊軍中一人見這掌柜好沒骨氣,輕蔑的掃了他一眼,對身邊的高姓男子道:“高書記(注1),我看這人不過是個畏權懼勢的小民罷了,您犯不著跟他置氣。既然有人先包了場子,我們也不好多說什么。況且大帥那邊的任務還沒完成,不如我們換家酒肆隨意吃些酒食早些面見右相大人為妥。”
那高書記卻是眉毛一挑,朝西北方向拱了拱手道:“王都尉你不必多說,大帥的任務自是不能冗拖,但高某人自來看不慣人間不平事。此事今天既然被高某人撞上了,我就不能不理。如若這攬月樓不開樓迎客,高某人不介意贈詩一首提于這面磚墻之上。”
那邊軍似是知曉高書記的性子,見他如是說便只得苦笑一聲不再多言。
人群中卻早已炸開了鍋,如同市集一般熱鬧。
“我說老何,這姓高的什么來頭啊,竟敢在攬月樓前評頭論足。這可是虢國夫人(注2)的產業,這人不是得了失心瘋就是閑的慌!怎么陳掌柜對他那么客氣,要我是他,早叫店里護衛把這廝叉出去了,哪容得他這般放肆。”一身著墨褐色圓領袍衫的中年男子搓了搓手,沖身旁的老友打聽道。
他那好友對他這般沒見識很是不屑,輕撇了撇嘴道:“王老弟,看看你那點出息,連哥舒翰大帥帳下第一寵臣高書記都不知道還好意思說你家侄子在河西軍中做事,真是笑死何某了。”
那王姓男子被他這么一激臉色霎時漲的通紅,努力深呼吸幾次,平復了下心情才“虛心”求教道:“可是作出‘某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的高適高達夫?”
那何姓男子倒也不好太過擠兌老友,拿捏一番便道:“除了他還能有哪個高書記,都道他在河西軍中甚得哥舒翰大帥賞識,各層軍官故而對其很是尊重。但這人脾氣倔的很,認準的事八頭牛都拉不回來。這下可有的看了,我倒要看看平常眼睛長在頭頂上的陳掌柜這番怎么下臺。”
估計這陳掌柜仗著自己背后的勢力平時沒少頤指氣使,眾人見他此番吃癟竟比自家褡褳里多出幾貫開元通寶還來的歡喜。
高適卻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步步緊逼道:“為何陳掌柜不肯讓這包樓之人出面解釋一二,莫非這樓根本沒人包,是陳掌柜看不起高某,故而這般羞辱?”
陳老掌柜聞聽此言忙賠笑道:“高書記這說的是哪里話,小老兒一向敬重那些為國戍邊的邊軍將帥。沒有他們每日與胡虜浴血奮戰保得我大唐邊境安寧。小老兒和長安父老們哪能這般逍遙的過著太平日子。小老兒如若看不起高書記這般英雄不是要被鄉鄰們戳著脊梁骨唾罵嗎。”見高適似不為所動,陳老掌柜苦笑道:“只是這包樓之人小老兒卻是不敢得罪,如若高書記想入樓淺酌不妨小老兒代為通稟一聲。相信他老人家敬佩高書記的為人,還愿邀高書記一道赴宴呢。”
見他欲言又止遮遮掩掩就是不肯說出包樓之人名姓,高適也是心中一沉,看來此人來歷非同一般。自己雖在河西軍中甚得哥舒翰大帥的青睞,但在這權貴遍地的長安城中卻未必有人肯買自己的面子。但自己豈是那畏懼權貴之人,心中打定主意,高適朗聲一笑沖陳老掌柜拱了拱手:“如此便勞煩老掌柜幫我通傳一聲,高某倒想會一會這位大人物。剛才是高某莽撞了,在此給老掌柜賠禮了。”說完沖陳老掌柜深施一禮,抱以歉意。
陳老掌柜哪里卻敢受他這一滿禮,連忙扶住高適臂膀,苦笑道:“高書記言重了,小老兒這就去給您通傳。”說完便轉身進了酒樓。
周遭圍觀的百姓一時間炸開了鍋。有說高適深懂為人之道,善于交際的,亦有輕哼一聲說高適不過徒有虛名,懼于權貴威勢的。評頭論足者一時群情激昂,各種聲音不一而足。
站在人群外圍的李括卻是嘴角浮起一抹淺笑,他一向欽慕高適為人,自是知曉高適不是那種沽名釣譽之輩。但他絲毫不為高適擔心,因為他從攬月樓前豪華馬車的淺灰色鑲金邊帷帳和其上繪有的乾坤八卦圖便知道了包樓者的身份。如今大唐朝廷推崇道教,而作為道教標志的乾坤八卦圖無疑揭示了主人的信仰,而大唐對馬車用色有明確規定,金色僅限皇室成員使用。而如今大唐皇親中,虔誠信奉道教并且權貴一時的除了那位玉真公主殿下還能有誰?
玉真公主殿下雖然蓄發出家,號稱玉真居士但卻絲毫沒有斷了與凡塵的往來。近些年來,李謫仙,王摩詰哪個沒有赴席過玉真公主殿下的筵席?公主殿下素來敬重名士才子,高適素有才名,以公主殿下的性子定不會怪罪高適。
念及此處李括眼前一亮,聽娘親說阿爺曾與高適有過不小的情誼,如若自己以故人之子的身份前去拜見進而搭上玉真公主的關系,相信德子很快便能無罪釋放。畢竟這些大人物的一句話比再多的金銀,交情都管用。但略一思量,李括雙目漸漸暗淡,自嘲的一笑。都道人走茶涼,雖說高適不是那種落井下石之人,但他離開長安奔赴河西謀出身時自己尚是一不及總角的孩童,記不記得自己還未可知,自己這便想憑著他的關系解救朋友確是有些異想天開了。
方欲轉身離去,一人卻已按住自己的肩胛。轉首一看,卻見張延基正微笑著看著自己,輕聲道:“括兒哥可是想通過高書記解救德子?如若不試怎知不可為,小弟別的本事沒有,幫括哥壯壯聲勢總還是能辦到的。”
李括心中一暖,自從阿爺被奸人所害后,以往阿爺的門生好友都避的避散的散,唯恐跑的慢了被人定為阿爺的同黨,失了大好前程。得了父輩叮囑,那些權貴子弟,世家公子自然也就沒理由和自己這窮小子處在一起。唯有從小和自己玩到大的張延基對自己不離不棄,讓見慣了世態炎涼的自己保留著對人性最后一分信任。正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只有親身經歷過了,才能體會到那分友情的珍貴。
“得延基這句話,我還能怕什么。反正已經落魄如斯也不怕再失去什么了。”自嘲一番,李括闊步走向前去。有張延基這侍郎之子為自己作證,高適肯定能記起自己,到那時,自己便可以堂堂正正的喊他一聲伯父,到那時他便可以進而向玉真公主求情,到那時德子便可以風風光光的出獄。思及此處,李括嘴角泛起了一抹微笑,擠過漫漫人群,在眾人或是疑惑或是了然的神情中移步至高適身前,滿施一禮道:“小侄李括拜見高伯父,還望高伯父賞光一敘。”
正自等待的高適沒想到在此地還能遇到一個‘子侄’,轉過頭來滿是疑惑的打量著李括道:“這位公子,高某與公子似從未有交。恕高某莽撞,不知能否將令尊名諱告知在下。”
李括思及病故的阿爺,鼻尖一酸卻是強忍著將清淚擠回了眼眶,挺直了搖桿:“家父便是大唐開元左相李適之(注3)。”
他這話聲量極大似是全無避諱遮掩,眾人皆是一驚。雖然李適之被右相大人打壓貶官流放之事已過去了近十載,但卻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淡去敏感性。在右相大人只手遮天的天寶年間,沒有人想冒著觸怒右相大人的風險在公共場合談論李適之。有人開始為高適擔心,右相大人可從不是什么有擔當,度量大的人,今天竟然有自稱李適之兒子的人出來與高適叔侄相稱,怕是不管高適如何處理,這李適之死黨的名頭都會蓋得死死的了。
顯然眾人都小看了高適,見少年提及自己的故友,高適竟是有些哽咽道:“你是,你是昌兄之子?你是昌兄的獨子李括?”
李括聳了聳肩,嘴角輕揚,微笑道:“是的高伯父,我便是家父的獨子李括!”
那聲音鏗鏘有力,再無半分顧慮,融著對自家阿爺的自豪,透著點點希冀,越傳越遠直干云霄!
注1:高書記:書記即掌書記,為軍中官職。高適和主角是伯侄,很爽有沒有?
注2:虢國夫人:即楊貴妃胞妹楊玉瑤,這個大美人大家要抱回去嗎...
注3:李適之:大唐左相,曾被李隆基倚重。后被李林甫構陷致死,這個背景設定大家應該喜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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