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陽 26
段淨夕一口氣跑進對面的小區(qū),停在陸慎析住的樓宅樓下。
她知道陸慎析住在十二樓,1202。
讀小學時,2班有一個女生和副班長都住在對面的小區(qū),而且副班長跟陸慎析住的是同一棟樓。五年級那一年,段淨夕和兩名女生爲了元旦的慶祝活動曾經(jīng)按過副班長家的門鈴,離開的時候,其中一名神通廣大的女同學對她和另一個女生說陸慎析住在1202。
陸慎析住的小區(qū)是她讀小學四年級那年建成的,比她住的小區(qū)新。這種住宅樓每層有四戶,每個住戶的門牌號很好記。
段淨夕一直記到了現(xiàn)在。
站在光潔鋥亮的不鏽鋼大門前,段淨夕忽然有些猶豫,不知道這樣跑過來到底好不好。
心底有一副聲音在不斷地對她說:回去吧。你的自尊心都已經(jīng)被摧毀得差不多了,爲什麼還要來。
可是她不想給以後徒留傷悲。
如果要分別,就徹底地分別,從此以後天各一方,不再牽掛。
段淨夕伸出右手,食指用力按下1202的門鈴。
門鈴過了一會就被接通,男生的嗓音聽起來比往日低沉喑啞:“喂?”
段淨夕的腦海倏地閃過一句話:現(xiàn)在回去還來得及。
強烈的自尊心拼命阻止她把心底的話說出口,刻骨的情感卻驅使她站在原地。
這一切都只緣於一個事實:明天她就見不到他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清了清喉嚨後開口:“陸慎析嗎?我是段淨夕。”
“我是。”他大約是沒料到她會去而復返,聲音有明顯的遲滯。
過了今天,她就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我剛纔回去想了想,有些話想現(xiàn)在跟你說。”
段淨夕停頓了一下,強迫自己迅速冷靜下來,繼續(xù)對著對講機說:“你不用說話,聽我說就可以了。”
她覺得自己的思緒很混亂,東一團西一團的,大腦語言中樞閃過很多話語,但還是儘量梳清條理,把想說的話一條條地整理出來:
“剛纔有點衝動,我想,如果時間可以倒回去,可能發(fā)展會不一樣。我說那些話不是想讓你覺得有負擔。我也想明白了,其實人生就是這樣,有起有伏,總會有一些波瀾,可是將來等我們長大了,再回想起來,也不過爾爾,這些都只是滄海一粟,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希望剛纔說的話沒有增加你的心理負擔。”
她也不知道說這些話是爲了安慰他,還是爲了安慰自己。
在無常多舛的命運面前,他們都只是渺小如沙塵般的存在。
他曾經(jīng)對她如此包容,現(xiàn)在他要離開這裡了,這個事實無法扭轉,就讓他了無牽掛地走吧。
她也需要這樣的了斷。
說清楚吧。徹底揮斷過去,不要留下任何遺憾,不要苦苦地陷在回憶裡哀嘆。
她頓了頓,繼續(xù)說下去:“你說得對,我們現(xiàn)在還小,都還年輕,讀書纔是最重要的,以後的日子還有無數(shù)的可能。”
說著這些違心的話時,段淨夕怔怔地看著大門,彷彿可以透過結實的不鏽鋼材料看到他。
她太瞭解自己的性格,所以很清楚不管未來的日子如何,隨著年歲的增長,她只會越來越冷靜,再也不會有一個人能像他那樣進駐她的內(nèi)心。
她已經(jīng)可以預見到,往後的日子將會如同一灘沒有任何波瀾的死水。
段淨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重新調(diào)整了呼吸,對著對講機上的語音孔說:“祝你一切順利。再見。”
沒有想到原本以爲很難說出來的話就這樣順利地講完了,竟然沒有中斷。
說完,她不等他說話,轉身大步離開。
十二樓,1202。
所有東西都收拾完畢,電話一個星期前就停用了,需要處理的傢俱早就處理得差不多了,客廳裡只剩下一套沙發(fā)和一組櫃子。
阿言一個星期前就已經(jīng)被送走,整個屋子靜悄悄的。
等一會把鑰匙交給新業(yè)主,馬上就要離開這間住了幾年的房子。
本來昨天就該離開了,最後硬是又拖了一天。
客廳裡沒有多餘的擺設,從半闔的窗簾漏入的晦暗光線將門邊的男生凝成一尊靜止的雕塑。
陸慎析一手握著對講機的聽筒,一手撐在灰白的牆壁上,神色頹然。
黃昏幽暗的光線將他本就修長的身影拉得更長,映在空蕩蕩的地板上,分外寂靜。
有一瞬間他想衝下樓,對她說出所有心底的話。
可是然後呢?
這樣就能掙脫命運的桎梏嗎?
陸慎析靠到牆上,轉頭望出窗外。
十二樓的高度足以將附近大半的景物都收入眼底。暮色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悄無聲息地罩在小區(qū)上空,攫住了所有人的神經(jīng),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樓下只依稀傳來往來的行人喁喁的說話聲,他卻似乎仍然可以聽到那副清凌凌的聲音。
那些聽起來格外冷靜的話,一句一句地在耳邊迴盪。
陸慎析拿著聽筒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黑眸中掠過落寞、茫然。
屋內(nèi)沒開燈,黑暗一點一點地吞噬著屋內(nèi)殘餘的光線,逐漸淹沒了所有可見的溫暖。
過了許久,他終於動了動,緩緩掛上聽筒。
隨著“咔嗒”一聲,切斷樓上與樓下的聲波傳輸,耳邊那副聲音也完全消失。
輕微至極的聲音,在這樣闃寂的傍晚,聽起來格外驚心。
如同發(fā)條觸動了緊繃的神經(jīng)。
無數(shù)畫面在腦海中迅速滑過,叫囂著要從大腦深處噴涌而出,一下一下地擊打著他的神經(jīng)。
就這樣結束了嗎?
陸慎析猛地抽回思緒,擡起手腕看向手錶。
還有八分鐘,一切都還來得及。
陸慎析從鞋櫃上取了鑰匙,一把拉開防盜門,鎖門下樓。
電梯正由十三樓緩緩向上運行,他轉身跑向樓梯口。
樓梯間裡一片黑暗,只有他匆忙的腳步聲在幽靜狹窄的空間裡不住迴響。
在這樣幽暗的環(huán)境裡,陸慎析突然想起了很多情景。
如同開啓了記憶之門,無數(shù)鮮活的記憶瞬間掙脫了束縛,向他撲來。
一口氣跑到一樓,陸慎析一把推開大門。刺目的光線立時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幾乎讓人睜不開眼。
外面早就沒有了她的身影。
暮色四合,逐漸把這個小區(qū)籠罩起來。
陸慎析跑出小區(qū)大門,目光一邊在街道上搜索,腳下不停,跑向對面的小區(qū)。
段淨夕去了海邊的柏油大道。
前兩年這裡修建了一個濱海公園,遮擋了部分視野。她沿著柏油大道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終於走到能直接望到海岸線的地方。
讀小學的時候她經(jīng)常來這裡散步,剛上初中那會也來過這裡,有一次遠遠地就看到陸慎析和他弟弟的身影,後來她就很少來了。
仲夏的黃昏,風吹拂在身上非常涼爽。
夕陽帶著最後一點熱度緩緩墜向海面,金黃色的光芒在海平面上柔和地碎開。
段淨夕目光逡巡著道路兩邊栽種的鬱鬱蔥蔥的樹木,驀地回想起幾年前跟陸慎析和他弟弟一同散步的情景。
綠色的草坪,燥熱的空氣,西下的斜陽,遠處的大海,天空上的五彩風箏,男生溫和沉著的臉……所有元素一點點地在腦海裡鋪展開。
那麼久以前的事,如今回想起來卻清晰得如同昨天剛發(fā)生的情景。
可是從明天開始,這些回憶就會徹底成爲過去。
生命的盡頭在哪裡?
時光曾那麼用力地將他的名字刻入她的生命,卻吝嗇地不讓他多停留一秒。
她望著眼前已經(jīng)逐漸變得面目全非的景物,突然悲從中來。
如果初中前兩年不要故意不理會他,是不是跟他可以有更多的交流?現(xiàn)在是不是會擁有更多的共同回憶?
風一陣陣地吹到臉上。也許是風太大,她覺得眼眶略微有些發(fā)酸。
她忍不住闔上雙眼。
曾經(jīng)她無數(shù)次想擺脫他和這份感情,現(xiàn)在真的不能再見到他了,心裡卻完全沒有解脫的感覺。
如果當初選擇跟他讀同一所高中的話,起碼可以多一年相處的時間、多看他一年。而不用在他離開後,獨自陷在回憶裡無法自拔。
段淨夕重新睜開眼,一動不動地凝望著波光粼粼的海面。
她的心裡非常清楚:即使時光能夠倒流,她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做出同樣的選擇。
不管歷史和未來,都不可逆轉。
遠處的天際,夕陽已經(jīng)半沉入大海,在海面上散發(fā)著最後一縷溫暖,一如多年前那個黃昏。
殘陽如血。
那些過去的時光也將隨同奔騰的歲月長河消失在天地的盡頭。
段淨夕一直望著整輪夕陽都沉入海里,這才返身回家。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暗了,黑墨般的夜幕浸透著整個小區(qū)。
晚飯時間已經(jīng)過了將近一個小時,繼母和保姆早已帶了段馨彤從商場回來,保姆在收拾廚房,繼母和段馨彤正在品嚐下午買的點心,結束了一天忙碌工作的段茂揚則坐在沙發(fā)上看新聞。
段淨夕在餐廳簡單地吃完晚飯就回了房間。
洗完澡後她坐在書桌前,像一尊石像一樣靜靜地看著桌子上的鬧鐘。
秒針和分針繞著鐘盤一格一格地走過,有規(guī)律地發(fā)出“嗒嗒”的輕微聲音,在靜謐寬敞的空間裡聽起來分外清晰。
書桌上攤開著一本書,她已經(jīng)忘了是什麼書,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只是數(shù)著度過的每一秒,漠然等待時間過去。
夜色漸深,樓下人們的說話聲逐漸變稀,街道越來越安靜,一切都昭示著這座城市即將迎來新的一天。
白天的時候,時間長得幾乎沒有盡頭,然而當這一天走到尾聲時,卻又顯得來去匆匆。
到了十一點半的時候,段淨夕去了一趟浴室洗漱,然後關燈站到窗前。
外面黑漆漆一片,什麼也看不清。
她的焦點也不在窗外的景物上。
夜晚的風一陣陣地從窗外刮進來,微涼。
房間裡一片昏暗。靜謐中,能聽到鬧鐘發(fā)出的微弱聲響。
十二點了。
這一天終於過去了。
一切都隨著長夜終結,一一消散在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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