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 已是天福十八年的冬天。
去年夏天的談話之后,左盛旸便只能放棄了前去北疆的計劃,轉而去了月蘭。
縱然知道他父皇與母后的話不無道理, 且都是為了他與武寶著想, 他依舊氣過怨過。
明明是一帆風順水到渠成之事, 他們非要來橫插一腳。
就是嫌他過得太如意, 偏給他制造波折罷了。
——話是這么說, 去了月蘭后的左盛旸卻每晚都睡不安穩,腦子里反反復復回想著母后的話。
武寶那笨蛋是不是真的只將他當成哥哥看?她是不是還真的沒開竅?
回想武寶與自己的相處,他不得不承認, 他母后是對的。
他父皇也是對的,武寶是震北大將軍的女兒, 誰也不能勉強她, 安排她的人生。他父皇與母后也不會讓他仗勢壓人。而他自己……也是不舍得強迫她的。
所以, 如果武寶真的不喜歡他,也不愿意嫁給他, 那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可是,她不能不喜歡自己吧,這些年他對她不好么,小心翼翼地將她養大,她若是喜歡上了別人, 那豈不是養了一只小白眼狼?!
于是, 輾轉反側中又平添了一股咬牙切齒, 仿佛武寶已經狠狠地甩開了他, 看上了別人。
心里, 莫名又涌出一股慌亂來。
左盛旸一貫高傲,便是在武寶面前, 也總是擺著波瀾不驚的架子,好像誰也左右不了他。
因此,當察覺到武寶已經左右了他的心緒時,他忽地冷靜了下來。
他絕不允許自己因為別人而方寸大亂,即使是武寶也不行。
不過是一個小姑娘而已,天底下的小姑娘那么多,他也并不是非她不可!
此后,他開始有意識地減輕武寶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他開始專注于跟著他的外祖父傅橫學習軍中事務,了解月蘭的風土人情、邊防攻略。
偶然有空,穿著便裝走上月蘭街頭,總有很多小姑娘向他明里暗里地表達傾慕。
看著這些和武寶年紀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他告訴自己,天底下的小姑娘都是一樣的可愛,武寶并沒有什么不同,不值得自己牽腸掛肚。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哪怕這樣暗示自己,他對這些小姑娘還是連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對武寶那笨丫頭的想念卻與日俱增。
最終,反而越發確定,他左盛旸就是非武寶不可。
他下定決心,不管父皇母后想要束縛他多久,待到武寶及笄之時,他一定要去見她。
到時候,誰也別想攔他。
只是,左盛旸沒想到的是,還沒等到武寶及笄,他已經再度見到了她。
就在這年冬天。
*
這年冬天臘月十二日是左奪熙四十歲壽辰,左奪熙從來不喜辦壽辰——除了給他母后操辦,自己的壽辰則是能簡則簡。
不過,四十歲生辰這樣的大日子,便是他自己想要從簡,少不得也比往日隆重一些。
因此,負責操辦父皇生辰宴的左盛旸早已忙碌了好些天,這日,直到暮色降臨才踩著碎雪回東宮。
今年下雪比較晚,直到今天早晨才下了初雪。
不過,雪勢很大,到了傍晚時分,還在飄飄悠悠地降落著,地上已經積了一層雪,水面上結了一層薄冰,樹枝樹葉上也都覆了一層皎皎白雪,隨著北風刮過,漱漱作響、雪花飄絮。
“小順子,赴宴名冊拿給我,今晚我再核對一番。”穿過御花園時,左盛旸跟小順子交代。
“是。”小順子忙應了。
左盛旸想起什么,便又吩咐:“今天突然下了一場大雪,這幾日恐怕一日比一日冷,炭火暖爐要——”
他話未說完,忽然頓住了。
連腳步都停下了。
小順子不解,正要追問,順著他的目光一看,登時屏氣凝神,不敢再驚擾他。
冬日微暮,萬物影影綽綽,在不遠處的一顆海棠樹下的一抹身影,卻格外真切明亮。
她容貌昳麗,身形窈窕,正立在樹下,賞玩樹枝上的新雪。
一身雪白的襖裙似乎要與漫天的飛雪融為一體,俏生生的臉蛋和一襲墨發卻讓她顯得格外鮮活。
——正是左盛旸朝思暮想的武寶。
這個年紀的姑娘都是見風長的,她和十三歲時又已經很是不同了,不但臉蛋瘦了人長高了,身形……也更加成熟了,連冬衣襖裙都無法遮住她的玲瓏曲線。
左盛旸驀地冒出“冬雪美人”這幾個字來。
此時,一陣凜冽寒風刮過,海棠樹掉下不少雪花來,許是被冰到了,她像受驚的兔子似的縮了縮肩膀,連忙將襖裙上的連帽戴上,系得緊緊的。
帽沿綴著雪白絨毛,將她的臉蛋圈了起來,襯托得她的小臉更加艷麗無雙。
“好涼啊……”武寶暖了暖手,扭頭抬眼時,終于看到了佇立許久的左盛旸。
兩人目光相觸。
武寶心頭一跳,立刻擇了一條小道,悶聲不語地趕緊走。
左盛旸這才回神,見她非但不跟自己打招呼,看樣子竟是想離開,心里頓時不知是何滋味。
小順子見了,忙出聲喚道:“武姑娘——”
他話音還未落,身側的左盛旸已經足尖點地,一躍而起,三兩步便躍到了海棠樹下,擋在了武寶面前。
武寶一滯。
直到這人這么近地站在了自己面前,她才忽然發覺,左盛旸竟比去年夏天長高了那么多,竟是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了。
而自己,此刻被他的影子全然籠罩住,逃都沒法逃。
不對,她逃什么?
她又沒做虧心事。
不講信用的人又不是她!
武寶氣哼哼地聳了聳鼻子,躬著身子行了一禮:“民女見過太子殿下。”
左盛旸蹙眉,武寶這是故意氣他呢。
就知道她必定生氣了。
不過……她生氣也是應該的。
左盛旸一想自己沒有守諾,她不知道該有多委屈,頓時什么氣也沒有了,說出口的話都帶著鮮見的溫柔:“冷壞了吧?跟我回東宮烤火去。”
武寶故意怪聲道:“民女不敢。”
“寶寶。”左盛旸喊出了很多沒喊過的稱呼。
武寶莫名地心頭一癢,低下頭去不敢看他。
“回東宮,我們好好談談。”左盛旸伸出手去,手指在她臉頰旁邊的帽子上探了一探,而后縮回了手。
“有什么好談的……”武寶哼哼唧唧,氣勢弱了下來。
他去年明明說過,秋天會去北疆找她的,所以她一直很期待他來,結果一直到了冬天,他都沒有出現。
連一封解釋的書信都沒有。
她氣悶極了,把他送給自己的血如意交給了娘親保管,心里那些有關他的奇奇怪怪的想不明白的感覺也不跟娘親說了。
娘親問起來,她也說只是玩伴而已。
本來就只是玩伴而已!
還是在他心里完全不重要,連爽約都不必解釋的那種……
偏生她自己心里卻放不下,竟還可憐巴巴地想著,如果今年秋天他來北疆,告訴她去年沒來的原因,而且向她道歉的話,她可以選擇原諒他的。
可是他今年也沒來。
這次她爹娘來北疆,她原是不想來的,但是外祖母身體不好,給她捎了好幾封書信,說好久沒見到乖孫女兒了,想她了,她心里不忍,也很想他們,這才跟了過來。
這下好了,他一直沒去北疆,她倒先回了鐸都,還在皇宮見著了他,顯得她上桿子似的……
她不說話了,咬著唇很是委屈,鼻子酸酸澀澀的。
“先跟我回東宮。”看她不但兩頰飛紅,連鼻尖都紅了,左盛旸想她必定是被凍到了,語氣就帶了幾分強硬。
“去就去!”武寶覺得自己被兇了,頓時來了火氣,轉身就往東宮走,快步沖在前頭。
見她終于不再佯裝疏遠,露出了原本的模樣,左盛旸眼底浮起一層笑意,提步跟在她后邊:“走慢一點,小心路滑。”
“不用你管。”武寶走得更快了。
這才說著,腳下便踩到了一處結冰的路面,頓時打了個踉蹌。
左盛旸快速伸手撈住了她,把人往懷里帶。
武寶臉上一熱,站穩了便馬上推開他。
左盛旸微嘆,在她離開自己懷中時,壓抑著這一兩年的愁思差點噴涌,啞聲道:“對不起。”
武寶雙目頓瞠,她第一次聽到他對自己說“對不起”。
不,應該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還未對別人說過“對不起”這三個字吧?
左盛旸苦笑一聲,鄭重道:“寶寶,去年我不是故意爽約的。”
他盯著她的眼,一字一句:“我不是不想去,而是不能去。”
“為、為什么……”武寶傻眼,之前憋屈著的那股氣漸漸消散。
又是一陣寒風刮過,吹得武寶衣帽上的絨毛隨風搖蕩,也吹得她雙頰更加艷紅,摸上去必定冰涼冰涼的。
左盛旸眉峰緊蹙,這笨蛋玩雪玩到不知道冷么。
“想知道為什么,我回東宮慢慢告訴你。”他得讓她回去暖一暖身子。
武寶只當他故意吊自己胃口,沒好氣地剜了他一眼:“我看你是想拖延時間,路上好想理由吧。”
話是這么說,她卻乖乖地繼續往東宮走。
不知道為什么,她總是很信他的。
左盛旸跟在她后面,時刻注意著保護她,含笑道:“走慢點,可別再摔了。”
“哼。”武寶故意不屑地冷哼一聲,卻依言放慢了步子。
*
來到燒了地龍擺了爐火的東宮,武寶才覺出身上的冷氣來。
一年半沒來東宮,里面的擺設竟一點沒變,輕易地便喚起了她的熟悉感。
她輕車熟路地走到偏廳的桌邊坐下,這是她以前常坐的位子。
左盛旸拿來一個小爐子給她,讓她拿著暖手,道:“去年,我本打算秋天去北疆,但是我父皇和母后希望我去月蘭。如果我執意要去北疆,那么我母后便要認你為她的干女兒。”
他一字一句說得極慢,武寶卻還是懵了,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說了什么。
太、太奇怪了……
“皇后娘娘怎么會突然想認我作干女兒呢?”
他去不去北疆,又為何會跟皇后娘娘認不認她為干女兒扯上關系呢?
左盛旸死死地盯著她。
母后說,姑娘家在這個時候,心里會有很多變化,武寶心里也會有變化嗎?
母后還說,分開一段時間,他們就能明白心里的感覺,他是明白了,那么她呢?
他喉頭微動,心里異常緊張起來:“寶寶,我寧可不去北疆,也絕不可能讓母后認你為干女兒的,我不可能讓你當我的妹妹,你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