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漢卿早就備好文章,張作霖使人在《奉天時報》上及時全文刊登,詳細說明了這一段公案。外人不知其主筆是誰,但見文采斐然。文章更在結尾直截了當地提問:“民脂民膏今何在?從奉天人身上刮來的財物,不會前腳拒狼、后腳又進虎窩了吧?關乎國之利器的軍火,究竟會進入何人的手里?若如此,則天下蛇鼠一窩,又有什么公理可言?又有什么為民請命可言?奉天人民倒要看一看,這些贓款到底進了何人的腰包?!”
案中各人物,馮德麟拍案而起翻云覆雨、段芝貴魂飛魄散狼狽不堪、張作霖為民請命義氣沖天的形象躍然紙上。不過段芝貴雖然也貪腐,畢竟是中|央要員。這樣侮辱一位政|府官員、頂頭上司,不是常人所能理解。馮德麟的作為雖然同樣有為民請命的成分在,但過于奸滑,又是全為一己私利,不像張作霖一心為公。
奉天高等檢察院、奉天省議會、奉天各黨派同盟會紛紛向張作霖質問如何處置,或登報或來人,詢問結果。段芝貴在向袁世凱哭訴奉天一行后,袁世凱也向省政|府發電要求回報,并聲色俱厲,質詢馮德麟意欲何為!這事北京、天津各大報刊都在頭版頭條轉發了《奉天時報》的消息,有的還用社論的方法作了批評,還有的把馮德麟祖宗八代都挖掘出來,要驗證馮是否腦后長有反骨。老袁雖然是倒架的駱駝,力量還是不小的。
見群情洶洶,張作霖認為“無法善了”,只得親見馮德麟,咨詢處置之道。
馮德麟哪想到一件事能搞這么大?他只是想占點便宜好不?對付輿情,這位大老粗是一點經驗都沒有,還想派人封了《奉天時報》,抓住主筆主編,看他們還敢亂寫不?
都什么時候了,他還用這種大興文字獄的方法來做宣傳戰線上的事?連大老粗如張作霖都不屑為之,他還懂得對文人要哄著騙著,因為文人太珍惜那一點風骨了。馮德麟要動強,那可是火上澆油的事。此外,這《奉天時報》幕后人物,用腳趾頭也能猜得出來必與張漢卿有關聯,老張是門兒清,因為始作俑者張漢卿,正是得到他的授意。
馮德麟的手下也不是沒有明白人,他的旅長汲金純、張海鵬都勸他:“當務之急,是趕緊把這事撇清,不然犯了眾怒,我們二十八師不好做人。再說這事做得也不地道,搶了也就算了,還要把這事公告天下,惟恐人不知,這不是成心讓段芝貴忌恨師長嘛?
馮德麟也想到九成九成是張作霖搗得鬼。這人表面上是大老粗,實際上精之又精。他先是慫恿自己出頭做了惡人,現在又一幅“義士”的形象大打四方牌,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
怎么撇清?張作霖不會傻到替他隱瞞說財物已交公,為今之計,只有好處均沾他才肯替自己兜一點了。他試探著問張作霖:“雨亭老弟,驅段之事,你我兩家都出了力,你看大哥我是不是可以把一部分款項二一添作五,你設法平息了此事?”
張作霖現在是名義上的民政使,在省政|府里有說一不二的權力,給他點好處,拉他來做善后,要比什么方法都簡單可靠,畢竟解鈴還需系鈴人嘛。
張作霖卻聽出了弦外之音:合著贓款(公款)是一人一半,那軍火之事卻提也沒提,難不成到這時候,老馮還想著私吞?二百萬的錢好是好,但怎么著也沒有軍火來得實在。自己新裝備了十個營,也從中|央拿到一萬支槍。但軍隊光有槍不成?。窟€得有大炮、輜重、軍馬、彈藥…再說還有消耗不是?自己搞到錢還不是要設法買軍火,有現成的還能便宜馮德麟?。?
他語重心腸地勸說:“閣忱兄,你把我張作霖看成什么人?你以為我是向你要好處嗎?現在奉天人聲鼎沸,我看此事宜先平息。兄長如果一點表示都沒有,我無法遮掩眾人之口。錢款之事,可先交一半到省庫,兄長也適當分一點與吳馬兩位鎮守使,我再設法平賬?!?
馮德麟幾乎要被氣死,別看張作霖說得天花亂墜冠冕堂皇,其機心只有一個,要錢。贓款一半入省庫,還不是變相進了他腰包?什么無法掩眾人之口?是你老張自己的嘴吧!最可恨的是,他利用自己賺足了好處,職務已經穩壓了自己一頭,現在連這點錢都不想都分給自己!
不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事鬧得挺大的,若持續發酵,難免影響到他的地位。馮德麟退而求其次:“雨亭老弟,奉天只有你我兩個師,這贓款最后也只是我們兩家來分。不如這樣,我先退一半出來,兩家均分,也算繳了庫了,你看如何?”
自己辛辛苦苦忍受各種不義指責作了惡人才弄到的好處,現在竟要求著分一半與人,還要讓對方落個好名聲,老馮的心在滴血。他感覺自己被擺了一刀。
平空得到恁多好處,張作霖還不滿意:“思來還是不妥。奉天還有后、右兩路巡防隊,他們難保沒有怨言。依作霖之意,此次還是要照顧到他們。至于軍火實在燙手,兄弟是不敢要的,還是交予中|央為妥;官款則繳交國庫一半,讓我平服了眾聲,當然閣忱兄也適當地給兩路巡防隊一點甜頭,否則他們一直鬧起來,這事一直不平息,畢竟兄長臉上不好看。至于作霖,只是想盡快平息事端,不會要這筆官款半分,是否可行尚需閣忱兄揣摩?!?
媽了個巴子的,這是趁火打劫啊!官款分一半去還不同意,余下的還非要把人情送給吳、馬兩位,還他媽的揣摩,揣摩個屁??!馮德麟心在滴血:兩路巡防隊分錢自己是有不甘,但更讓人生氣的是張作霖不動聲色間便落得一半好處,還要逼著他從手里分去部分給別人,落好名聲的卻是張作霖,畢竟他是奉天的督軍!
一開始都是不妥:不給不妥,給一半不妥,給大頭了,就不怕別人有意見了、能壓制了,反正就是要從他手里分一杯羹。自己落了個灰頭灰臉,到頭來卻是為他人做嫁衣裳,這不他媽的明擺著欺負人嘛!
新仇舊恨一齊涌上心頭。自己資格比張作霖老,卻被他后來居上反做了自己的頂頭上司;想弄點好處,卻被他擺了一刀,奪得大頭。張作霖不但打臉,還騎在自己頭上拉屎!馮德麟恨得咬牙,引為奇恥大辱,暗暗發誓:此事結束之后,不找回場子,誓不為人!
二百萬款項,一半歸“公”----也就是變相進了張作霖的腰包,剩下的三家來分。平白無故得了好處的吳俊升和馬龍譚不會相信馮德麟會這么好,所以人情落在張作霖身上,可明面上,老張是一分錢也沒拿!
可以想象馮德麟把錢上繳時的痛苦,但更痛苦的是把全部軍火盡數上交。他自己是沒這個臉面再和中|央交涉了,如果老袁非要惡心他,再讓段芝貴來處理怎么辦?做這個事的,還要著落在老張身上。
憑心而論,張作霖能夠忍下心沒有把贓款全部“歸公”還是有一些定力的,但是當面對那批軍火時,這位在戰火中成長的將軍便無法淡定了,他便想拖延時日等待張漢卿所提到“未來巨變”。他的如意算盤是,再捱過一兩個月,局勢就對他有利了,那時可以大膽地吞掉。
可是張漢卿卻笑笑說:“沒必要,父親既然作出了公正的姿態,那就不要因小失大,應該繼續做到底給人看。而且以京城那位的心思,現在的心態恐怕是在想著如何讓父親不因勢而反了,他一定會乘機做人情,結果會更好。”
于是張作霖假惺惺地去電詢問袁世凱這筆軍火該如何辦理?果然,老袁只要不傻,便肯定要做個順水人情的----當初老張為了軍火連搶的事都敢干,現在軍火在手,反而會大方得主動“請求”處置?老袁一個督理兼巡按使都舍得,會因為這點軍火讓好不容易施的恩打水漂?因此大筆一揮:“多事之秋,一切由張將軍自行處置,不必再上交?!?
不出所料。
現在,張作霖可以合法地分配這筆軍火了----這不是馮德麟的,甚至不是段芝貴的,而是中|央批準給他使用的。所以,名正言順地,它們在張作霖的軍中轉了一圈,便再度消失在軍中。
可憐的老張,正沉浸在自己的連環計得逞的得意之中。一百萬巨款、一大批軍火,亮瞎了他的眼。倒是張漢卿很是清醒,他適時給父親潑冷水:“父親,馮幫辦是個從來不吃虧的人,這次他走了這么大的彎子,不可能不對父親有意見,當心他給父親使絆子?!?
張作霖自信滿滿:“老子是國家委任的奉天督理,又兼著民政。老子兵不他少,錢不比他少,他馮德麟只是我的副手,能攪什么大浪?”
在各方壓力下,馮德麟吐出的大部分贓物,被張作霖明正言順地“藉沒入庫”,轉身進入他的口袋。不過很奇怪的,直爽的奉天人便覺得還是張作霖有情有義,不做落井下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