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江朝宗的汗都下來了。
現(xiàn)在正是老袁稱帝緊要關(guān)頭,各路諸侯都在爭相表態(tài)支持,以圖博得好感。作為老袁向來的親信,江朝宗要比別人更深刻地了解老袁的心理。在這個時候冒出他傾向于前清皇室的言論,雖然不至于就被老袁取信,但不爽總會有的。天無二日,國無二王,這種不管怎樣都是失分的。一旦老袁的耳旁有人說些什么,將來總有機會報應(yīng)下來。
他是前清的老臣子,當然在心理上會有那么一點親近。但是與現(xiàn)實的權(quán)力誘惑相比,當然抱緊老袁粗腿要比那個小皇帝靠譜。張漢卿“童言無忌”的一句話,倒把他逼向表態(tài)的地步。京師執(zhí)法處的人無孔不入,焉知他的身旁沒有個什么人在呢?
“胡說!”
江朝宗迅速調(diào)整了節(jié)奏:“把今天這個事和大總統(tǒng)之事相提并論,也只有你一介孩子能亂說。我尊崇前清皇帝,正是奉大總統(tǒng)之命妥善護衛(wèi)周全以不失我民國約法之精神,那是我職責所在,分所應(yīng)為!前清皇帝應(yīng)受民國以對待外國君王之禮相待,這有何過錯?”
他雖然如此說,卻一口一個“前清皇帝”,吐字十分清晰,顯然感覺到了壓力。不管怎么說,不能老在這個事情上繞來繞去。張漢卿是個小娃娃無所謂,他可是身家性命都在老袁那里呢。
張漢卿聳聳肩,無所謂地說:“那我大不敬的罪名不成立了罷?”他說得輕描淡寫,但是江朝宗卻氣得要吐血:這小子,想要我的好看吶!他憤懣難當:“你故意沖撞前清皇帝,便是違反了禮遇條例,按律當----”他突然說不出話來,因為目前民國法律還沒有一條是規(guī)定這個的,因為正常人,誰會去找那個小皇帝的茬呢?
見他張口結(jié)舌,張漢卿見好就收,也不為己甚,接口說:“需要江大人體諒的是,在此之前,學良根本不知道他便是前清皇帝,只是與其他有了些口角之爭。既不是有意為之,便談不上故意沖撞。而前清皇帝再享有待遇,在民法上卻也只是普通一公民,如果無意之中公民之間有口角之爭,江大人,您覺得該做何處理?”
普通人之間的口角之爭,以江朝宗的身份才懶得管它。即便上綱上線,至多也不過申斥而已,難道還能判刑不成?
江朝宗氣苦。他是個武人,眼里只有行動,若非張漢卿的身份不一般,哪里會和他慢里條斯談法律條文?不過真到了咬文嚼字階段,他雖然是執(zhí)法者,卻對律法條文知之甚少,哪里比得上油嘴滑舌的張漢卿?關(guān)鍵是對方敢說,因為他只是一個小屁孩,而他則是國家大員,既又防著在這種政治風波風頭上不被抓把柄,還要照顧到上位者的體面。
看來想給張漢卿一個下馬威是不行的了,至少今天不好辦,因為有朱淞筠在,他不能貿(mào)然行事,不然朱啟鈐一定會借機給他一刀。兩人分領(lǐng)秘密警察和公開警察兩個體系,明爭暗斗一直不斷,這種低級的把柄不能被他拿了。
一個口角之爭是無法讓張漢卿入罪的。他一個統(tǒng)領(lǐng)將軍出面仍然沒能扳回局勢,已經(jīng)夠糟的了,還是趕快結(jié)束這場沖突為好,否則拖得時間越長,傳到同僚們的嘴里笑料越多----朱啟鈐不是一直想要他的好看嗎?他越想越氣,便不客氣地說:“多說無益。現(xiàn)在你知道面對的是前清皇帝,還不趕快讓路!難道要讓我手下人請你離開不成?”
朱淞筠一直在旁邊聽他們兩人唇槍舌劍地爭論,到這個時候終于松了一口氣。張漢卿把車啟動一離開,什么事情就都過去了,這算個比較好的結(jié)果。
可是他碰到的是張漢卿。
見好就收吧,嚴格地講起來,自己堵著路本身就不對。張漢卿就準備上車走人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冷不防溥儀的一句話讓他改變了主意。
“還不趕緊的!這都耽擱大半個時辰了。”
張漢卿是有血性的,對清室和八旗子弟的紈绔作風深惡痛疾,更對這個小皇帝一點兒好感欠奉。自己這么一出,到底是贏了還是輸了?結(jié)果不還要灰溜溜地走人?他靈機一動,上車只別了半下火,讓發(fā)動機“轟”的一聲略響了下便熄了火,便又慢慢地拉開車門下來。
“車壞了”,他淡淡地說。
誰都看出來是他在搗鬼,但是誰都不能說什么。管天管地,還能管拉屎放屁?不是他不配合,其實是車不配合!誰家車沒有個拋錨的時候?
車是朱三小姐的,他只是個“司機”而已。和江朝宗毆了半天氣,也該把朱家頂上前去了。自己已經(jīng)把江朝宗得罪死了,為免父親在中樞吃虧,需要朱家一力配合。倒要看看,這步軍衙門的統(tǒng)領(lǐng),怎么對付內(nèi)務(wù)總長家的車?
于是江統(tǒng)領(lǐng)又遇到了新的難題。在這種情況下把車推走,落得是朱啟鈐的面子,人家的車子的尾巴上還寫著一個大大的“朱”字呢;若不推走,這“拋錨”的車子堵住車隊的路,傳揚出去,會說的是他沒有一點應(yīng)變的能力!
于是他終于發(fā)了狠,對手下人說:“把這輛拋錨的車子推到路邊!”
這一次張漢卿沒有再阻止。攔路這么長時間,出來個統(tǒng)領(lǐng),結(jié)果無非是故障引起的路障,不丟臉。
溥儀只看到一堆侍衛(wèi)用力把“攔路虎”推向路邊,還以為是江朝宗發(fā)威,待車輛駛近之后示威似地沖張漢卿說:“告訴頤和園的游輯隊,就說我不喜歡這個人,從今以后,咱們頤和園再不許他進入!”
張漢卿已經(jīng)沒有游園的興致,聞聽后指著他的鼻子厲聲說:“你不過是一個廢帝,還這樣張狂!總有一天,我會看著你滾出紫禁城、看著你的祖墳被挖、看著你的族人四處流浪乞討!你們皇室對中華造下的罪孽,你將一力承擔!我也會讓你為你今天的話后悔一萬倍!”
在這種聲色俱厲中,溥儀終于害怕了,他顫抖著把頭縮進車里。旁邊的兩位太后輕輕地摟著他,輕聲地安慰說:“別怕,他只是嚇唬你,咱大清國的退位待遇是由袁大總統(tǒng)一力承擔的,誰也不敢動了去!”
可是袁世凱畢竟無法長命百歲,在他之后誰還真的遵守這個約定,便是短見識的皇太妃們不能預(yù)料的了。
此為溥儀平生第一次見張漢卿,印象深刻。
一群兵痞可不管車子的主人朱啟鈐是內(nèi)務(wù)總長,長官有命,他們就用全力去完成。“轟隆”一聲,車輛被推著撞向路邊的一塊石頭上,雖然沒有什么大礙,卻砸掉了好大一塊漆,把朱三小姐心疼得直跺腳。
除了心疼,還有火辣辣的打臉。
自然,大隊人馬走散后,張漢卿又奇跡般地發(fā)動了汽車。
朱淞筠很生氣,她為張漢卿突如其來的紈绔作風驚呆了:好好地,為什么要去得罪江朝宗啊?就為了莫名其妙地“教訓”一下前清皇帝,好好的心情一下子就沒了。
所以當張漢卿問她中午吃些什么時,她賭氣地說:“還吃什么吃?氣都氣飽了!”
張漢卿反而勸導(dǎo)她說:“其實沒什么好氣的,就是一場小沖突而已,等幾年找機會把它找回來就是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好像真的能夠找回場子一樣。朱淞筠又好氣又好笑,這才認識他不到兩天,他又是向顧維鈞預(yù)攀和美國人的交情、又是計劃要在將來找回場子,仿佛世界的主宰一般。想起他在昨天還大言不慚地為她預(yù)定了將來的所謂“利潤”補生日禮物,他是得了臆想癥不成?
“你故意的吧?”她問:“好像你是有意和江朝宗起的沖突?”畢竟是在官僚世家長大的,對政治雖然不在意,卻有天生的敏感性。
這一點真對了,張漢卿就是故意的。
從昨晚傳出江朝宗和馮德麟訂親家的消息之后,他就有危機感。正如國不可一日無主,奉天只有一個東三省總督,卻沒有一個本省的老大。雖然知道是父親最終在這場博弈中勝出,但是經(jīng)歷了自己的橫空出世后,誰知道鐵定的事件會不會有變化?萬一老天非要讓自己兜圈子呢?
無法破壞他們之間即將結(jié)成的關(guān)系,他就需要在朝中有父親的助力。朱啟鈐雖然對他有好感,但也僅限于好感而已,會不會發(fā)動人脈為他父親出謀出力,尚缺一分火候。
今天的事,是自己的主意也好,無意也罷,反正和朱三小姐一齊出面,和江朝宗的這個梁子是結(jié)定了。有了這個沖突,朱啟鈐是主動也好,被動也罷,反正不會對江朝宗有好氣。因為從場面上講,自己乘朱家的車,理論上就是朱家的客人。給自己臉色,就是跟朱家過不去。
再加上他們一向不和…在大是大非上,張漢卿有信心朱啟鈐會投父親的一票。
不過,對朱三小姐的指責,他卻絕對不能贊同:“什么故意的?我是故意找那個小皇帝的茬不錯,可是驚動江朝宗出面是我始料未及的。”他看著朱淞筠的臉色:“是不是世伯和江朝宗有什么沖突?我看姐姐你也有些怕他的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