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離張漢卿的住處還有好一段距離,每晚他們都是在校門口道別,然后張、朱兩人連同譚海和幾位侍衛跑回住處,張漢卿美其名曰鍛煉。反正是夏天,怎么著晚上都是一身汗,還不如就此來個痛快的,也能解一天的暑氣。大汗淋漓后來一場淋浴,別提有多痛快了。
起初朱光沐跟不上,過了一個月后氣也不喘了,眼也不花了,身體也覺得結實多了。今天晚上,因為最終完成了籌備人民黨的各種方案準備,他們比平時稍晚了一些,一路上沒見到過人影。
一行人照例有說有笑地向前跑,不遠處就是荒涼暗弱的燈市口了。正當他們要越過熙貝勒府拐進街東時,一輛轎車從后面如風雷電掣般駛過。那么寬的路,卻有意靠近他們,并差點掃中朱光沐的胳膊。車上人不但沒有要道歉的意思,反而要加速前進,留下一串銀鈴般的女性笑聲。
張漢卿等人都是年輕氣盛的主,當然不會就此放手,這種也太欺人過甚了!譚海肩負保衛張漢卿之責,也對這種極具危險的駕駛風格極為不爽,于是縱容張漢卿他們對著汽車屁股大罵。除朱光沐斯文人一個外,大家都來自軍中,自然提不上什么素質,連張漢卿也在亂軍之中豎起了中指。
逞逞口頭之快是必然的,罵一罵總能讓人身心愉快,這事也就算了。不成想那輛車的司機見一行人痛罵,駛出好遠后竟然停了下來,然后倒向這邊。
這就耐人尋味了。
這時代能夠擁有汽車的,絕對是非富即貴、而且是大富大貴的角。以張漢卿的身份尚不能得----正史上他擁有第一輛汽車是在張作霖做了全東北的主人之后。
譚海見對方來意似乎不善,本能地作了警惕。只是張漢卿見對方只是一輛車,頂天連司機有五個人吧,因此很有底氣地迎上去。
“你們怎么開的車,這么危險知不知道?”首先說話的是張漢卿義正辭嚴的指責。穿越前最恨那些二世祖,仗著家里有權有錢,把整個馬路都當自家后院。而且低調了一個月,也該有點動作了,不然以老袁的精明,也該懷疑自己的反常了。
對老袁來說,也許一個紈绔的張漢卿可以最合他的心意吧?只要做壞事不觸及他的底限、不嚴重違背國家的法律,惹惹事是好事情。細致地盤點過京中人物,除了袁世凱、段祺瑞,還真沒幾個人是張漢卿害怕的。所謂害怕,是為袁之后的政治大局少招些不利影響而已。
車子停下,一個身著白色制服的司機氣勢洶洶地下來,指著張漢卿一群人破口大罵:“哪里來的東西,敢對三小姐的車子不敬?你們要死不成!”就下來一個人,竟敢對著十幾倍于他的人群大聲指責,想來平時也是很跋扈的人,應該也有些底氣的。
可是張漢卿是什么人?就是袁克定也敢招惹,還怕他什么三小姐四少爺的?哥還是奉天的少將軍呢!年少之人最是沖動,他也就倚“小”賣小,叉著手反駁說:“你又是什么東西,也敢狗仗人勢瞎叫喚!他媽的差點撞到小爺,你不來叩頭賠禮道歉,還咋咋唬唬地想打架啊?哥幾個去削他!”
隨他而來的都是軍中精英,自然有軍人血性。張漢卿說去削他,他們還真敢。說話之間便有幾個人捋起袖子上前要動粗。
司機根本不會想到報出三小姐名號后還有人敢打他,也是第一遭碰到這事,不過他兀自嘴硬:“呵呵,這是朱總長的千金出行,你們敢惹事,不怕執法處的人讓你們進局子!”弱勢之下,他終于不再提打架的事,又把什么朱總長拉出來,要讓對方知難而退。
別看張作霖馬匪出身,帶兵還是很有一套的,尤其是陪同張漢卿來京的這十幾號人,都是唯張漢卿之命是從的。別說總長,就是總理也是敢動手的,再說民國四年間換了五六個總理,這總理也不值錢的。
所以連說至說之間,幾個人已經圍住司機。司機見勢不妙,正想往車里鉆,卻被一個魁梧的侍衛拎住,脫手一個大嘴巴子。這一抽很是得力,司機平時狐假虎威慣了,真要動手起來,才發覺一點力道也用不上。
見司機吃虧,汽車后排終于放下帷帳,露出一個打扮得極時髦的年輕女子來。她略帶惶恐、但又有幾分衿持地大喊:“還不快住手!要是雷震春雷處長知道了,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她提到雷震春,譚海就示意侍衛不要輕舉妄動。現官不如現管,袁總統位置太高了夠不碰上,這雷震春可是京師執法處的處長,相當于后世國家公安部部長的身份。不知這女子和他是什么關系,如果很鐵,張漢卿不會有什么事,可是他們這幫小弟被刁難是難免的。人在屋檐下,就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張漢卿驀地想起一段民國公案來,他隨即露出與年紀不符的怪笑來,淡定地說:“我以為是誰!這不是朱三小姐到了嘛。‘一輛汽車燈市口,朱三小姐出風頭’,三小姐深夜飆車,也不要危害行人安全啊!人都說朱總長家教淵源、頗有西洋之風,可是蔑視人命仗勢胡為,似乎與西洋人權觀念格格不入。朱總長若知道他的一片苦心變成畫虎類犬,不知道有多難過。”
“一輛汽車燈市口,朱三小姐出風頭。”這是上海《時報》發表的該報駐京特派員濮伯欣的一首打油詩,詩曰:“欲把東亞變西歐,到處聞人說自由。一輛汽車燈市口,朱三小姐出風頭。”講的就是內務總長朱啟鈐家三小姐朱淞筠的花邊艷聞。
北京燈市口某會堂是當時中外“仕女”舞宴的中心,朱三小姐是當年這些舞宴的風頭人物。《民國野史》中記錄了兩則題為《三小姐與汽車》《三小姐與西犬》的短篇小說,均以朱三小姐為緋聞主角。文中雖沒有指名道姓,但明眼人一看這位“三小姐”影射的就是朱三小姐,稱:三小姐為某鉅公之女公子。北京社會稱之謂“交際界之花”,“通國之人殆莫不聞其芳名者,風流倜儻,艷事爭傳。談者謂朱三小姐之風貌實足以傾倒一時,愿為東床客者頗不乏人”…面對眾多追求者,朱三小姐左右為難,想了一個辦法。她與眾多追求者相約,自己駕汽車疾馳,追求者自后跑步追逐,誰能追上三小姐的汽車,她便會嫁給誰…
敢情三小姐以為張漢卿等人的跑步,是上趕著要追求她所為?這個有點自戀了,張漢卿看著她打扮得極重的妝容,路燈下恍若夜店女郎,一時倒了胃口。美,我所欲也;色,亦我所欲也。若美若鬼,則色心亦不起也。
恐怕當著朱三小姐的面這樣直揭其短的,當世無出其右吧。她的父親朱啟鈐可是當過現今北洋中交通系的干將,民國后即任交通部總長,今年在內務總長任內又兼了一任交通總長,前后涉足鐵道事業約五、六年的時間,是袁世凱身邊極得力的人員之一,還曾給他特制了一把銀鎬。要不了多久,他另兼任登極大典籌備處辦事員長(即處長)。
如此顯赫家世,讓他的十個女兒個個不凡。這個朱三小姐,閨名淞筠,是京城交際圈內的名人。當然從現代的眼光看,她的那套作派比之后世之二世祖尚差著十萬八千里,但在當時,她的一些行為足以驚世駭俗了。
他不喜歡,不代表別人不吃這套,至少朱光沐就是明顯地對這個響徹北京的名媛很有好感。他見張漢卿不以為意反而出口即諷的樣子,為免場面尷尬,于是主動接口說:“原來是三小姐,真是失禮了。”
誰失禮?張漢卿暗自誹謗:“這個朱光沐做事穩重,見了女人卻一樣斯文掃地!”
他不知道,在朱光沐等即將或者終將躋身這個時代名流之列的天之驕子來說,這個時代的最引人注目的女性打扮就是這樣,反而是張漢卿這等經過漫長時間打磨過的后來人看不慣、或者覺得這樣的打扮粗俗不堪。時裝界經過了百年熏陶,張漢卿從漫花叢中一個跟頭翻到百年前,不覺得落后粗俗便不正常了。
幾年來,還是第一次被人輕視,尤其是張漢卿這樣一個半大孩子。等到朱光沐挺身而出時,她才有了些安慰。還好,這群人里還有對她和氣的,不至于有寶珠蒙塵之慨。
盡管張漢卿自詡小帥哥一枚,但在朱三小姐眼里,他一身塵土夾雜著汗味并不會給她有更好印象。在她的身邊,一向都是風格迥異但絕對西裝革履的風度男,溫柔體貼極盡紳士,哪像張漢卿這等人,一點肚量都沒有、張口就是國罵?
加上她的司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被打,當然很不開心。打狗還要看主人,這打司機的事如果不好好處理了,傳揚出去,以后怎么在社交場上混?她難得的大發脾氣:“你們是什么人?為什么對我的司機如此粗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