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起馮德麟,袁世凱就是一肚子怨氣。
在稱帝前,馮德麟在奉天的動靜不遜于張作霖,其表態不能說不忠勇。他也曾信誓旦旦地說要為自己這個“洪憲”皇帝作犬馬之勞,但當全國反袁聲起時,馮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從他對那位小段的立場可知。
段芝貴本來是作為“監軍”的角色被派往奉天的。他來到后游離于張作霖與馮德麟之間,一直是順風順水,兩人對他也是尊重有加。不過當國內風聲有變時,他即感覺到馮德麟對他的態度變了,再也不像過去那樣畢恭畢敬,一些話語也再沒有了顧忌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之所以被兩人重視,是因為自己背后老板袁世凱的面子。誰要是不給老袁面子,老袁肯定會讓你失去里子。可是形勢逼人,他再向老袁訴苦也無可奈何了。
因為此時老袁也處在焦頭爛額中。
國民黨孫逸仙在廣東持續發聲、蔡鍔在云南打到湖南,“洪憲”帝制搖搖欲墜。當此之時,對老張“皇帝大總統”的稱呼,老袁再沒有心情引起沒有半分不快了。因為,他登基是登基了,卻始終沒有正式稱帝,是地地道道的“關門皇帝”。在四方風起云涌的時候,他發現,首先有必要推遲稱帝的時間。
這一推遲,一直到死都沒能兌現,3月初,他終于下決心放棄恢復君主制的野心。同月22日,袁世凱宣布取消帝制,恢復“中華民國”年號,重新起用段祺瑞為國務卿兼陸軍總長,企圖依靠段團結北洋勢力,支持他繼續擔任大總統。
但為時已晚。
起義各省不承認他有再做總統的資格,段祺瑞也逼他交出軍政實權。廣東、浙江、陜西、湖南、四川紛紛通電宣告獨|立或與袁世凱個人斷絕關系。
失勢之時最能考驗人心。只有張作霖,待人不失誠懇。對他還像過去那樣,讓他大為感動,也明里暗地向袁世凱報告了多次。
袁世凱也曾要求馮德麟協助出兵湖南,可馮以各種借口搪塞。不像張作霖,直接果斷,不談條件,這樣的忠臣不用用誰?這樣的忠臣,怎能忍心讓他“流血又流淚”?
當然袁世凱也知道張作霖的用意,這是趁機向他要官呢,不過他的話也不無道理。同城為官,同為師長,張作霖擔任有名無實的奉天將軍封號,名義上既不能對馮德麟有任何驅遣,實力上也未有半點優勢。離開據點奉天,張作霖是冒著一定風險的。沖著老張的積極與服從,如果不能給張作霖較滿意的安排,自己也說不過去不是?又怎能讓張作霖入彀呢?
其實老袁不知道,他早已入了張漢卿的彀了。
張作霖能夠痛痛快快答應,與張漢卿的建議不無關系。張漢卿認為對中|央不妨虛與委蛇,利用袁世凱還在臺上的機會,撈得最大好處是上策,張作霖深以為然。這是父子倆早已定下的決策,只是這次表演者是張作霖而已。
張作霖就使用了哀兵必勝的策略,既不討價還價,以一付忠勇的大老粗形象讓老袁感動,又委婉地點出了自己的擔憂,卻沒有一絲逼宮的意思。這說話的技巧,真的是一門學問。
張作霖答應出兵后,要解決出兵的技術問題。袁世凱特別關照陸軍統率辦事處,對他的需要優先解決,補充餉械,盡量方便;為解決二十七師離開后防區的空白問題,張作霖提出新增十個營的兵力,袁世凱一口答應,安排王揖唐注意優先照顧;為讓張作霖安心,袁世凱還決定晉升張作霖為奉天督理,至少在名義上壓倒馮德麟。
督理就是代理將軍,相當于給個甜棗,讓張作霖更盡心盡力為他賣命。盡管是代理,至少在名義上,張作霖可以就奉天的大小事務管著馮德麟了。
張作霖也不負重望,開始迅速地動員、訓導部隊。參謀部向袁世凱列了作戰計劃;輜重部向老袁要了許多裝備;作為先期部隊,二十七師54旅旅長孫烈臣的先頭部隊已兵出山海關,前鋒抵達天津,開始領取給養做戰前準備。為給出兵造勢,張作霖還發了一封洋洋灑灑的電文:“…直下云貴,指日可待。君子一諾,義無反顧…”
老袁對張作霖一諾千金的“義氣”十分欣賞,張作霖又回電說唯恐奉軍整編對戰局不利,先期派遣孫烈臣為關外奉軍總司令先行,待自己安頓好奉天事宜后再行率大軍后發。兩軍將一前一后直奔湖南前線,請大總統放心云云,更讓老袁對他贊嘆有加。若不是孫烈臣因為水土不服,在天津突然患病,大軍就該南下了。
不過張作霖的表演卻讓外界產生一個錯覺,認為他已經充當了袁世凱的打手。聯想到在老袁稱帝時張氏父子的表現,討袁軍們都對張作霖口誅筆伐。蔡鍔是知情者,但顧忌著張漢卿的安危卻不敢說出來。在鬧得最烈的2月底時,國民黨上海黨部還秘密組織了一個除奸團,準備北上拿張漢卿的人頭祭旗。
這個傳聞讓老袁和小張都大吃一驚。老袁是真心實意的,因為現在能指望得上的就張作霖一家了,他的兒子自然不能再有半點閃失,前段時間已經很對不起這位老張的“友好使者”了。所以,為了張漢卿的安全,他在原先一個班警察的基礎上再劃撥了一個中隊的軍警,專門負責張漢卿的安全。
如此厚愛,怎么能夠承受得起啊!張漢卿心里有一萬個草泥馬奔騰而過。自己呆在虎穴等待的就是父親拿到好處,現在一切順利正想來個金蟬脫殼之時,卻弄巧成拙地多了這么些大頭兵----好不容易有計劃能擺平之前一個班的人!
怎么辦?想偷跑是不行的了,他可不想做倒在黎明前的烈士。但是孫烈臣的軍隊已經到天津,再不和他匯合,孫部立刻就面臨著是進是退的難題。后果就是要么撇下他退回關外,要么硬著頭皮南下,然后被忠于袁的北洋軍包了餃子。原定的孫烈臣生病就是雙方約好的信號,是時候離開了。
沒辦法,張漢卿只能大打親情牌。他買了許多禮物,秉明大總統要去探望孫烈臣。他面呈袁世凱說:“大總統對家父提攜之心,學良看在眼里,殊為感動。現在二十七師已開撥至天津,前線孫烈臣司令向待學良親如子侄,聽說他身體有恙,此去湖南相隔萬里,不知何年何月再得與他相見。學良想親赴天津探望,并與孫司令臨別再續叔侄之情,請大總統恩準。”
袁世凱有心拒絕,但又不好說出口。左手還綁著繃帶(虧他干得出來,就是骨折也不需要養這么多天!)的張漢卿,語意誠懇,思念之情躍然紙上,令人不忍說個“不”字。聯想到張漢卿一貫的忠誠表現:鼓吹稱帝時盡力盡心、為此小小年紀竟遭暗算、在蔡鍔變節時毅然拋棄朋友之義成全謀國之忠,這種表現,作為長輩,自己怎好不同意?
作為質子,張作霖業已兌現了他出兵的諾言,并已實際付出行動,想來價值已失。在此多事之秋,雅不欲因此再寒志士之心。不過經歷蔡鍔之事,他還是有些患得患失。他一面痛快答應,一面安排“京師執法處”安排人手,就近監督之。
不像蔡鍔還要先把家里弄得雞犬不寧再要借病離京,張漢卿卻是在袁大總統派人“護送”下進的天津。陪同他一起的,是朱三小姐的父親朱啟鈐,臨時掛的職務是勞軍使。以老朱和張家的交情,怎么說也能起到監督和調整風向的作用罷?只是這種交情,對一心要保命的張漢卿來說就顯得有些不夠看的。老袁雖然貴為一代梟雄,卻看不透這個年輕人的心啊。
勞軍是要下血本的。伴隨張漢卿一同前行的,是陸軍統率辦事處從庫房里新提的一萬支嶄新的漢陽造仿毛瑟步槍和兩百萬發子彈、五十門機關炮及上萬發炮彈,還有白花花的大洋。
張漢卿的私人衛隊自然跟著,不過紅牡丹卻被留在家里----料想老袁不至于無聊到拿一個女人解氣,蔡鍔和他翻臉后,小鳳仙都沒被騷擾過。
自然,京師執法處的幾位密探也混在其中,他們接到的命令是須臾不得讓張漢卿離開視線。可是在數千人的奉軍先頭部隊中,“京師執法處”的人員再牛叉,也無法光明正大地干涉張漢卿的動作啊!所以盡管前后左右都是手持暗槍可以隨時結果其性命的特務,張漢卿仍然淡定地帶著“勞軍”的禮物進了孫烈臣的司令部。
已得到消息的孫烈臣親自出迎,在與張漢卿對視的一剎那,兩人會心一笑,心里同是慶賀平安著陸。至于那些特務,真不夠上臺面的,孫烈臣有一百種方法支開他們。只要他們無法第一手威脅到張漢卿,在54旅的軍營里,只能是任人宰割的份。
黃鶴一去不復返,此地空余黃鶴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