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煥連夜趕往曲江, 而后杳無音信。
石聆雖然掛心,但也知道王煥不會做沒把握的事,不過她想到了開始, 卻沒有想到結局——三日后, 曲江傳回的消息再一次震驚朝野。
王煥奉命去曲江調查申屠二皇子遇刺一事, 卻在拓國使團中發現了另外的線索。
拓國使團離京時, 景仁帝以厚禮相贈, 約有五車,均是明珠朝特產的布匹綢緞,陶瓷擺件, 以及一些奇珍藥品。而等王煥到達驛館時,卻查出使團裝載財務的車從五輛變成了八輛, 而在多出的三輛車上, 則被搜出了尚未拆箱的賑災官銀!
國庫中的銀兩都有特別的烙印, 與市面流通的銀錠大有不同。這些裝載官銀的箱子被分散藏于各輛貨車之內,若非檢查的人仔細, 大概也只當是拓國使團沿途采購的貨品。
人贓俱獲,這一次震怒的人變成了景仁帝。
林相當即進言,請求朝廷再派人手徹查此事,官銀在明珠朝境內消失,怎會無緣無故地混到拓國車隊內?如果這些錢就此被他們運回拓國, 融毀再造, 明珠豈非白白陪了銀子?最怕的還是, 申屠威在明珠人生地不熟, 哪來這通天的本事, 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內鬼。林相斷言, 朝中必有人與拓國人里應外合,從中作梗!沈國公指責林相危言聳聽,卻也并沒有反對調查此事——只是狀似無意地舉薦了一位己方的官員前往曲江。
官銀尋回,雖是喜事,但拓國和明珠的關系也因為申屠威一事徹底緊繃起來。此事究竟如何,還需要深入調查,可是偏偏當事人申屠威重傷后居然陷入昏迷,全無清醒跡象。
因為此事干系重大,使團自然也別想走了。那邊拓國皇室還在等著明珠的解釋,明珠朝卻把這件事痛痛快快地打在了拓國皇室臉上。申屠威涉嫌盜取明珠朝賑災官銀,這可不是小案子,這是國際性質的問題。
加上申屠威如今昏迷不醒,景仁帝命王煥一路護送申屠威回京,務必保證申屠威的安全。王煥領旨,十日后,車隊方才慢悠悠地回到京城。只是這一次,再不是夾道相迎的盛景,百姓對于這些異國來客的眼神也變了,甚至還有經歷過曲江災情的百姓向使團的人丟菜葉。
曲江上萬民眾因一場洪水陷入水深火熱,災銀是救命錢,卻被這些外來的狼子攥入手中,若非石大姑娘挺身獻策,設計了“功德券”募資,曲江上萬條性命幾乎朝不保夕,百姓對這些拓國人簡直狠得咬牙切齒。
最終,申屠威被收押刑部,特殊看管。名為收押,但申屠威到底是一國皇子,一應用度并無縮減,并有太醫每日問診,又以珍貴藥材為申屠威吊命。出了這樣的事,申屠皇室也無話可說,明珠一方承諾會調查申屠威遇刺一事,但同時也表示,若申屠威真與官印失竊一案有關,那么國有國法,法當然是明珠的法。
這一切,都只能等申屠威醒來后才能分曉。
與此同時,另一件事也讓朝局緊繃起來。
景仁帝病了。
自曲江災情之后,景仁帝操勞過度,身體每況日下,許多皇帝從前不當回事的小毛病此刻都如雪上加霜,壓得這位年邁的皇帝起不來身。此番拓國使團來朝,就像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皇帝大喜大憂之下,終于病倒。景仁帝年邁,身體不比當年,太醫再三囑咐只可靜養,不可操勞,否則有性命之憂。可如今朝廷局勢瞬息萬變,沈國公與林相兩不相讓,靺鞨人虎視眈眈,拓國居心叵測,內憂外患,景仁帝實在無心修養。
最后,在朝臣的勸慰下,景仁帝只得縮短了每日的理政時間,將一些小事分給太子處理。眾人皆認為,景仁帝稱病,太子監國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可是出乎意料的,皇帝一直沒有下這一道詔書。甚至在政事上,如官銀和申屠威這件事,自始至終,景仁帝都沒有要交給太子處理的事,倒是單獨召喚了林相和安陽郡王兩次。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太子的心情并不是很好,而景仁帝對于太子,似乎也并不如傳聞中那樣信任。可是明珠朝如今只剩這一位正當年的皇子,剩下的不是早夭,便是體弱,還有的就是沒斷奶的娃娃,再有……就是公主了!
所以,不管皇帝愿不愿意,不管沈家有多么全是滔天,對于褚位的傳承,子息單薄的景仁帝沒有太多選擇。
所以盡管朝局詭測,大部分人還是相信,這天下早晚是太子的,這朝廷早晚是沈家的。
果然,沒過多久,似乎就連景仁帝也對此屈服了,在朝臣的壓力下,景仁帝終于稱病不再上朝,并下詔太子監國。
聽聞太子接過那一紙明黃的詔書,痛哭流涕,再三表示自己無能,無法替景仁帝分憂,國不可一日無君,他愿鞠躬盡瘁,但這監國一職愧不敢當;不過半日景仁帝又下了一封詔書,還是上次的事,只不過這次言辭犀利許多,大意就是朕叫你做你就做,不許再推辭了。太子這才狀似感動地接過詔書。
聽到這里,石聆不由失笑。
這宮里,還真是一出好戲。
有的人愛演,也有的人愛看。
大約是太子高興昏了頭,皇后也終于如常所愿。沈郡主離去之后,再沒有人找石聆的麻煩。石聆每日看著這宮里的好戲上演,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只覺得自己還是該早日抽身。
官場終究不是她該在的地方,她如今地位太過超然,官品雖不高,卻是景仁帝眼中的紅人,是眾人巴結的對象。這次景仁帝的病重給她敲了警鐘,她從前對朝局實在太過松散了些,以為在戶部里悶頭過自己的小日子即可。何其天真?她從踏入朝局的那一刻,就不可能獨善其身。
她是太子的眼中釘,一旦太子登基,她就是菜板上的肉,毫無還手之力。
如今功德券已經穩定,官銀也尋回,只等時間一到,朝廷返還本金利率。國債這個概念提早出現了幾百年,經過這一次,石聆也深有體悟。天地萬物自有規律,循序漸進才是根本,曲江一事乃是“天災”,人們避無可避,但功德券若落在太子手里,只怕就是“人禍”,會出大亂子。
石聆將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講給了蔡大人。
今日石聆難得到蔡徵府上拜訪,蔡徵本還高興地拉著石聆欲深談功德券日后的發展,沒想到石聆卻面色鄭重地勸他收手,甚至向皇上進言禁止再發售類似錢券,同時也表達了自己的退意。
蔡徵雖然惋惜,但是一來他沒有想到石聆會對他坦言這些,二來,則是對于石聆這個目光長遠,懂得急流勇退的年輕人越發欣賞。
功名利祿,權勢地位,拿起來容易,放下可沒有那么簡單,這一點上,男子女子都是一樣的。
“可嘆琮秀不是男兒身,否則老朽說什么也不會同意你退處。”蔡徵嘆息。
石聆終是女子,便是有驚世之才,于她而言也未必是件好事。
世所不容,懷璧其罪。
石聆道:“蔡大人謬贊。功德券一事,石聆只是提出構想,真正立功的是蔡大人和戶部諸位同僚,外界的傳言,石聆一直受之有愧。”
國債這么大的事,她一個沒有經驗的年輕人怎么撐得起來,不過是跟在蔡徵等經驗老道的戶部官員身邊查缺補漏,適時出謀劃策罷了。而越是接觸,就越能在前輩身上學到東西,蔡徵與孫老一樣,都是愛惜人才,不會藏私的人。在戶部期間,蔡徵一直對石聆十分關照,石聆銘感于心,因此今日才特意先來知會。
這件事情,她與王煥也商量過,王煥嘴上沒說什么,但石聆看得出,他心里是松了口氣的。
她是一顆危險因子,她退居幕后,于王煥、趙幼賢等人都是一件好事。也就只有林方胥和五公主鬧了些別扭,他們覺得,以石聆之才,只做個內宅女子,著實可惜了,但也不曾怨懟石聆的退出,只是慨嘆石聆生不逢時罷了。
石聆告辭后,蔡徵看著這個背脊筆直,自始至終不卑不亢,認真做事的女孩子,又是一陣嘆息。他在朝多年,也曾意氣風發,也曾壯志酬籌,只是最終都被這官場的蠅營狗茍磨去了棱角,成了如今的老好人蔡尚書。他深知朝廷缺少的正是這樣心無旁騖,氣節端正的年輕人,可偏偏……哎。
“哼,既然這么舍不得,又裝什么大方?把人留下來不久得了。”
屏風后,有人冷哼著踱步而出,一臉不茍同。
蔡徵沒好氣地白了那人一眼,冷笑道:“你這個老家伙,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就是不肯承認一句你看錯了!”
“胡說!我哪里看錯?明明有報國之才,卻一心自保,臨危退步,到底是婦人之仁!”
哼,空付了一身才華!
顧瀚之甩袖。
面對這個固執的老友,蔡徵也是無奈。要顧瀚之嘴上服軟,那真是比登天還難,不過這個老家伙如今肯親自登門,也算是翻過昨日風雨了。好歹是多年的朋友,自己也不好不給他這個臺階下,于是蔡徵哼哼兩聲,沒回應,也沒打擊。
蔡徵坐下,喝了口茶水,忽而面色凝重。
“我雖看不上那丫頭,但是她今日有一句話卻是和我想到一處。”顧瀚之抬頭,“我今日來,便是要提醒你此事。”
相交一場,便是立場不和,顧瀚之到底也不愿意看蔡徵大禍臨頭。
“我知道,”蔡徵也是嘆氣,“你是擔憂功德券落在太子手里。”
年邁的顧瀚之垂下眼簾。
他一輩子忠君愛國,為朝廷鞠躬盡瘁,可是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感慨,天不佑明珠啊。
先帝一代明君,開疆拓土,而后景仁帝雖不及先帝果決,但在沈國公勢力壓迫下也保持了朝堂制衡,可到了太子這里……
便是忠于皇室如顧瀚之,也不得不憂慮太子如今的位置。
太子實在太依賴沈家了,沈家如今已經權勢滔天,野心勃勃,太子與國公府合作無異于與虎謀皮。如今的國公府雖然是站在太子一方,可是一旦太子登基,沈國公真的安心于只做一生的富貴王嗎?
若真如此,他早就是了,又何必與相府斗成如今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