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黃昏。
郁懷鄉的后院平靜如常,只是這安寧中亦隱隱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蕭瑟。
劉羽匆匆地抱著一堆木柴向廚房疾走:這兩天來,除了每晚須應付丁晨一伙的襲擾,深夜還要忍著傷痛和疲倦完成兩個時辰的艱苦訓練,以至于他不得不在晌午過后補個午覺,而今天竟然沉沉地睡過了頭。
看著漸漸接近的廚房大門,他不覺加快了腳步。
“哎呀。”一聲嬌呼,在踏入廚房的一刻正撞上里面走出來的人。
當啷一聲,什么東西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喂,你走路長不長眼睛的啊!”一聲嬌叱迎面而來。
劉羽抬眸,卻見是蕊兒正一臉怒氣地瞪著他。
“對不起,我沒看見。”他滿是歉意地道。
“沒看見!你的眼睛是用來干嗎的!”蕊兒今天的脾氣似乎特別大,一張俏臉漲得粉紅,大聲道:“你知道這碗里裝的是什么?是御貢的血燕!扒了你的皮拆了你的骨頭也值不上這一勺!”
劉羽垂首怔然看著一地碎片沉默不語。
倒還是燒火的錢嫂看不過去,上來接了劉羽手中的柴放到一邊,和聲勸著道:“蕊兒姑娘別怪他了,阿羽又不是有心的,我們這灶上也還燉著幾盅燕窩,再有小半個時辰也該好了,雖比不上那御貢的血燕,但亦是上好的,等過一會我給姑娘送過去便是。”
蕊兒冷笑道:“你也不必賣這個乖,我也不要承這個情,誰不知道今日寧王大婚?我家姑娘如今失勢,昨兒跟庫上要幾根蠟燭都不知道聽了多少閑話,現如今哪里還吃得起你們廚上的燕窩?”狠狠地瞪了滿臉驚異的劉羽一眼:“就連這血燕還是年前王爺私下叫人送過來沒吃完的……姑娘整整一天連口水都不曾喝,我好容易勸著哄著答應吃口燕窩,你……”眼眶一紅,終于再也說不下去,恨恨地一跺腳,掩唇跑出廚房。
蕊兒含淚飛奔,卻不向噙風閣去,轉了幾轉繞到湖畔假山之后,終于忍不住嚶嚶地哭出聲來。
背后傳來劉羽一聲輕輕地嘆息:“今日是寧王的大婚之期么?”他確實隱約似曾聽到鼓樂之聲,但因為花街柳巷離著城門大道畢竟是比較遠,所以也沒特別注意。
蕊兒聞言忙止啼拭淚,冷聲道:“你還跟來做什么,是不是還嫌不夠。”
劉羽一窒,終于還是低聲道:“她一天沒吃東西?”
小嘴一扁,淚水又已在眼眶中打轉,蕊兒垂首絞著手中的帕子道:“可不是,以前心里難過了最多也是喝幾口酒,寫幾首詩,撫上一段琴就好了,今兒個可好,從早上到現在,就那么坐在妝臺前,盯著王爺送的金釵
一動不動,問她什么她也不答,逗她說話她也不理……這可如何是好……”說著又禁不住戚嗚出聲。
劉羽心頭的舊傷陡然牽痛:“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再怎樣的灑脫如風、溫淡如水,一顆心始終還是血肉成就,又如何能夠真的無羈無絆無掛無礙呢?他霍然回身,卻被蕊兒一把拽住袖子:“你去哪里。”
“這個時候最需要人安慰,我去看看她。”劉羽說著已然舉步。
蕊兒只死死地拉住他衣袖道:“你不要去,去了也沒用的。”
他身形一滯:“你怎么知道沒用?”
她趁機飛快地擋住他的去路,輕嘆一聲道:“你還不了解她,她雖然看起來柔順謙卑,其實心里卻是倔強驕傲,從來只有她為別人排憂解愁的,自己的傷心難過永遠只埋在她自己心里,人前人后都不愿露出半分,如今你若是去了,不但不能勸著她,她反而還要陪出笑臉來安慰你。”咬了咬唇落淚道:“倒不如一個人也沒有,或者她還肯掉幾滴眼淚。”言未罷,又已忍不住抽噎起來。
劉羽怔怔了半晌,垂首道:“對不起……”
蕊兒擦著眼淚嘆道:“你也不必太自責了,那碗血燕一下午涼了熱、熱了涼,就算不打翻又怎么能再吃,我不過是替姑娘心急委屈,拿你出氣罷了。”聲音忽然又哽咽地道:“何況,今天這日子,就算再有十碗,她也是吃不下去一口的,她肯答應我吃,不過是哄著我不叫我擔心罷了。”
如血殘陽,伴著低低嗚咽聲,分外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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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時到——”鼓樂盈盈中,宣禮官高聲唱道:“請王爺王妃入花堂行拜禮。”
如眾星拱月一般,一對新人被簇擁進喜堂。
“一拜天地——”新人雙雙叩拜。
“二拜高堂——”新人款款叩拜。
“夫妻交拜——”劉珩轉身,看著面前婀娜屈身的新娘,有一瞬間的失神,終于還是低垂眼瞼,沉沉地完成這最后的一拜。
“禮成!新郎新娘入洞房——”
挑帕、撒帳、合巹。
滿目是紅光錦繡,到處是喜樂聲聲。
一干喜倌喜娘終于退下,幽幽洞房之內,鎦金龍鳳花燭高照,兩行燭淚鮮紅地涔涔而下。
新人美如玉。
“王爺。”吳嘉鳳婉轉嬌喚,娉婷施禮。
不待禮成,劉珩已是上前一步溫柔扶住:“愛妃不必多禮。”
螓首曼抬,燭光下,吳嘉
鳳美目含春嬌艷動人,似笑非笑似羞非羞,最是撩心動性的模樣。
此情此景縱然鋼心鐵骨,又如何能不熔醉?
劉珩溫柔帶笑,凝睇的眸中已滿是深濃的情意,輕輕振臂抱起馨香綿軟的嬌軀向撩人的嫣紅深處走去……
玉體橫陳,淺吟嬌喘,金絲錦繡鸞鳳幬中已是旖旎無限。
忘情處,粗嘎的低喚聲聲:“鳳兒,鳳兒……”
究竟是鳳兒還是風兒?
惟有滴滴燭淚斑斑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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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沉,更漏隱隱。
蕊兒輕輕地走上樓,幽嘆一聲點亮了案上的紗燈。
驟然的明光驚覺了游離的神思,楊柳風慢慢抬首道:“什么時辰了?”
“已經是三更了。”蕊兒垂首,嗓音微微沙啞地道。
楊柳風黯然一笑,似是自語地道:“原來一天的時間竟過得那么快,難怪都說人生如白駒過隙。”
蕊兒終于還是忍不住紅著眼睛疾步上前抓住她薄弱的雙肩搖晃著道:“姑娘,蕊兒知道你心里委屈,你哭也好,喝酒也罷,或者砸東西罵人都可以,就是別這樣熬在心里,叫人看著五臟六腑都要碎了。”末一句,語音又已哽咽。
涼涼地一笑,楊柳風拿過帕子愛憐地替她拭去淚水,眸光卻忽然再次游移到妝臺上那閃著微光的紫金火玉合歡釵,淡淡地道:“委屈么?”澀澀一笑:“委屈的人并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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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新人美如玉”取自杜甫的《佳人》: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關中昔喪亂,兄弟遭殺戮。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摘花不插發,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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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風寄語:
熱鬧就是歡喜?冷清才算悲哀?人世間的甜與苦難道真的是那么簡單?
笑的人未必快樂,哭的人未必痛苦。
紅綃帳內春意暖,紅綃帳外,是燭淚還是人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