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亭。
有花、有酒、有佳人。
劉羽彬彬有禮地欠身:“可否唐突請教芳名?”
“官妓,楊柳風。”
詫異于她自承身份時的率直坦誠,劉羽不待相問已開口道:“在下羽仍。”——不要那個代表著皇族的姓。
羽仍:無論何時何處,羽依舊是羽。
楊柳風恭聲低喚道:“羽公子。”
劉羽幽幽地笑著道:“姑娘看盡這風月場中的緣來緣去,羽有一樁心事,還想請教一二。”
“蒙羽公子不棄,風兒當洗耳恭聽。”
沉沉一嘆,劉羽眸色黯淡地道:“昔日繾綣愛人,今朝琵琶別抱,萬般恩情難解,欲留無從執手。”
了然一笑,她執起玉壺斟滿兩只酒盞,似是漫不經心地道:“公子待她如何?”
劉羽一字一頓:“恩愛如山。”
楊柳風抬眸瀅然道:“她待公子又如何?”
他咬牙道:“寡情薄義。”
她如煙般淡淡地輕嘆一聲:“那公子以為若重新奪回所失,是否還能恩愛如初?”
劉羽沉默——不錯,就算他奪回太子之位,就算那個女人重回他的身邊,但是,他再也不會如從前那般愛她,那一腔的熾熱早在她倚向另一個華麗懷抱的瞬間灰飛煙滅了。
他怔怔地悵望著一桌精致的酒菜,這些日子,始終是一念地執著——要奪回原本屬于他的一切:權位、女人。可是這一刻,她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如當頭棒喝,驟然通明:就算是他再度奪回一切,然而,這所有的東西,再也不會回到原來的樣子——對于女人,他不會再有真摯的情意;對于父皇,他不會再有虔心的倚賴;對于兄弟,他不再會有一念的仁慈。
不去在意他的心潮澎湃,楊柳風只是淡淡地凝視著面前的酒杯,幽幽地,仿佛只是自語一般低聲道:“人生不是這杯中的酒,喝光了,可以再重新倒一杯,即便是喝酒,前一杯與后一杯之間也是可
能完全不同的,甘甜、苦澀、醇厚、淡薄,各有所味罷了,只因為人生原本就是一條不歸路。”
淡漠的低語如千鈞重錘般擊落心扉,他苦苦地重復著:“不歸路。”
她驀然抬首:“風兒斗膽請問公子一句,公子無須回答風兒,只要在心底了然答案便可。”目光爍爍地望入他的眼底:“公子想挽回的究竟是一段不舍的情緣,抑或只是作為男人不能放下的尊嚴?是真心不愿舍棄傾情的女子?還是不甘心被離棄,只想把她收回懷抱再狠狠地一腳踹開,向她加倍地償還你今日所受的傷心痛苦?”言罷,雙手緩緩地奉上酒盞。
劉羽木然盯視著眼前的酒杯,良久不曾接過。
楊柳風既沒有縮手,也沒有絲毫尷尬,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眸底翻騰的復雜錯結。
世界仿佛凝固在那一抹幽涼的月色中。
不知過了多久。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他忽然抬手接過酒盞一飲而盡,重重放落桌前,臉上已是溫暖的笑:“聽聞姑娘琴藝卓絕,不知羽仍是否有幸一飽耳福?”——無論如何,他要奪回太子之位,要回敬劉卓給他帶來的一切屈辱痛苦,而眼前這個女人,卻給了他一種更新的期待:他要獲取她的幫助,也許只有從虜獲她的心開始。
絲毫沒有沒有遺漏那雙清澈的眸底轉瞬即逝的仇恨,楊柳風卻依舊是溫淡一笑道:“公子抬愛,風兒無不從命。”
只片刻,已然焚香凈手擺開琴案。
香是寂寥悠遠的百合香,琴卻是最普通的梧桐木。
裊娜的人兒翩然而坐,微笑著抬眸道:“此琴名為‘醉靨’,若稍后風兒所奏尚能入耳,還請羽公子舉酒自飲,以醉饗之,‘醉靨’定會回以妙音。”
劉羽舉杯道:“如此,當先浮一白。”含笑飲盡杯中酒。
俯仰間,幽婉的琴聲已然響起。
月色凄涼,琴聲更甚,寥落幽咽,如泣如訴。
似殘花拂過水面,如
落葉墜入紅塵,寂寞孤絕,令聞者不由潸然。
劉羽憶及被廢黜之日的羞辱痛恨,以及離開太子府時的孑然蕭瑟,眸中不禁浮起霧氣。
憂傷中琴音漸變,戚戚之聲漸隱,肅殺之意漸起。
轉瞬間,錚錚如鐵馬冰河,桀桀若兵戈相交,一時,恍見刀光劍影血流成河。
愈演愈烈,跌宕激揚,煞氣蒸騰,腥濃彌漫,幾欲令人戰栗色變。
劉羽為琴聲所感亦是熱血沸騰心懷激烈。
暴戾之音消退,凄迷之聲再起,若一襟晚照殘陽映血,眼前歷歷似見尸骨如山馬革遍野……
然自悲涼中一絲如陽光般溫暖的祥和之音悄然跳躍起伏,漸演漸盛。
一時間,似撥云見日,如雨過天晴,啁啾似有百鳥齊鳴,蔥蔥若見繁花爭艷。
劉羽亦不覺受到感染,唇角漾起微微的暖意,飲盡甘霖擲杯一笑,忽然起身靠坐在楊柳風身側,一雙結實的手臂已自她肋下穿過,修長的手指和著她的韻律輕緩撥動。
她的琴聲在一絲幾不可覺的凝滯后立刻婉婉跟隨,低音醇厚高音清越,如無限春光中的一雙嬉戲的蝶,翻飛起伏糾纏交錯。
劉羽的唇角掛著一縷微笑,緊緊地貼著她的背,熾熱的體溫透過單薄的春衫源源傳遞,陽剛的氣息噴薄在她纖柔的頸畔。
如此傷心、多情卻又熾熱的知音,會令多少女子為之迷醉傾倒呢?
這一夜,冷月亭中琴聲裊裊,繞梁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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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風寄語:
有時候,挽回真的不是因為不舍,而是因為不甘。
為什么被傷害被離棄的是我而不是TA?于是,只想把這樣的痛苦加倍奉還。
如果,緣已盡,情已滅,為什么不輕輕地放開手,這樣,痛苦或者反而會少一點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