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郡王率先圓場,下人們也不敢怠慢,早有眉眼剔透的侍者大聲稟告道:“郡王!諸位,小的看到底下一株‘二喬【注】’品相絕佳,是否讓館中取上來一觀?”
“快叫人取上來看看!”真定郡王擦著冷汗,用力按住雍城侯,苦口婆心的小聲勸說道,“表叔,唐三就在斜對的雅間,求表叔給孤個面子罷!”
慕空澗、范得意也心有戚戚的低聲勸說:“君侯冷靜……世子年少,行事每有沖動處,萬望君侯海涵,如今非常之時,延昌郡王近在咫尺,豈能叫他看了笑話去?傳到太子殿下耳中,定然成了咱們郡王的不是,萬求君侯為郡王著想!”
時采風、淳于桑野無語的看著若無其事的寧搖碧,均是一個想法:“若沒有紀陽長公主庇護,這般不肖的小子長到現在得被雍城侯打斷幾次腿?”
雍城侯被幾個小輩七手八腳的攔在席上,又勸又說,一口氣發作不出來,再看寧搖碧根本就沒理會被氣得七葷八素的自己,倒是滿臉焦急的哄著泫然欲泣的卓昭節,擺明了就是見色忘父,又是悲涼又是震怒,偏偏攔他的人各有身份,連范得意也有士子的名頭,不是可以隨便打罵的下人,郁悶的差點沒吐血!
那邊寧搖碧輕聲慢語的哄著卓昭節,越哄見卓昭節臉色越難看,幾乎就要哭出來,頓時慌了手腳,已故的雍城侯夫人申驪歌雖然沒在獨子跟前說過雍城侯的不是,但雍城侯靠著妻子封了侯、封侯之后卻日日在外花天酒地、過河拆橋,這又不是什么秘密,寧搖碧從記事起,多多少少也聽說過種種的傳聞,加上雍城侯對他也不是非常疼愛,所以早就存下過罅隙,全虧了紀陽長公主從中斡旋才能在人前維持著和睦之態罷了。
寧搖碧自幼母親亡故,由長公主親自撫養長大,長公主對這個幼孫又是她一直偏心的雍城侯獨子寵愛萬分,又憐惜寧搖碧沒了生母疼愛,漸漸的倒將孫兒看得比兒子還重,是以有長公主護著,寧搖碧根本就不畏懼雍城侯,原本今日他計劃與卓昭節單獨相處,好生說些甜言蜜語,被真定郡王一行攪亂了計劃已經頗為不快,此刻見雍城侯趕過來將心上人弄得尷尬萬分,心中越發惱恨父親——他一向肆無忌憚,就不耐煩的回頭對雍城侯道:“父親慣常不喜人多,今日頂著這花會的人潮而來難道是為了特別為難個晚輩、還是個小娘子的么?父親也真是厲害!”
這句話一出,真定郡王徹底沒了話語,慕空澗、范得意都是眼前一黑——果然雍城侯再怎么被勸著,被兒子如此當眾嘲笑也實在按捺不下去的,氣得君侯一腳踹翻了跟前長案,怒道:“逆子!你說什么?!”
寧搖碧不顧卓昭節阻攔,冷笑著道:“我說錯了么?父親偌大年紀,怎么說也算長輩,牡丹花會這許多人,特意跑來當眾欺負個小娘子,當真是好大的威風!我素知父親不喜歡我,卻與旁人何干?父親如此遷怒無辜之人,實在叫我恥為人子!”
真定郡王簡直想吐血——縱然雍城侯一介男子,如此公然看不順眼卓昭節確實有失風度,但怎么說也是寧搖碧之父,不提子不言父過的古訓了,反正寧搖碧也沒理過幾句古訓,追根問底,雍城侯今兒特別跑過來,不惜放下身段為難個小娘子,為的是什么?還不是為了寧搖碧?
如今寧搖碧倒好,不但不領情,看這陣勢他就差親自挽袖子趕人了,得子如此,真定郡王想想都要替雍城侯掬上滿把的辛酸淚……最可憐的是,雍城侯從少年起也算是個風流人物了,偏偏多年來也只寧搖碧這么一個獨子,連個庶女都沒有!
憑寧搖碧怎么忤逆不孝,雍城侯又能怎么辦?!當真打死了他讓和自己仇怨早深的寧家大房過繼子嗣嗎?那樣豈不是更吐血!
……難道這就是報應?
真定郡王尚且如此,雍城侯險些沒昏過去!他知道寧搖碧不肖,卻沒想到他當真敢不肖到這種地步,這哪里還把他這個父親放在眼里?如果這樣公然的忤逆,若還不能教訓他,往后自己這個父親還做什么——眼看局勢一觸即發,虧得這時候雅間的門被敲響了!
“君侯息怒!世子少說幾句罷!”慕空澗額頭見汗,竭力勸說,那邊早有人開了門企圖轉移話題,好在話題很快就進來了,正是之前侍者提到的二喬。
二喬是前朝就有的品種了,不算新奇,但能夠在這天香館里擺出來,品相卻極好,絳紫粉紅,艷處如欲流,淡處似輕煙,真定郡王打頭出言稱贊,范得意立刻跟上,時采風、淳于桑野也紛紛專心賞起了花,人人都好似頭一次見到二喬一樣……
花是魯館主親自送上來的,聞言笑著道:“既然幾位貴客喜歡,那某家……”他下面的話還沒說完,門外忽然傳來一個脆生生的少女聲音,道:“魯館主,那二喬這邊可看好了嗎?咱們娘子也想看看呢!”
說話間一個青衣俏婢走到了門口,迅速向門內一望,看到卓昭節時不由愣住。
趙萼綠瞥她一眼,發話道:“這花咱們這兒要了。”
“原來古娘子也來了?”慕空澗認出那青衣俏婢是古盼兒的貼身使女,倒是客氣了一句,“古娘子也看中這二喬嗎?真不好意思,咱們這兒才和魯館主說要留下來?!?
那使女看到卓昭節后心神就十分的不寧,此刻也沒了心思和他們多說,支吾幾句,道:“婢子回去稟告娘子。”就逃也似的走了——她一走,慕空澗打發了魯館主,便直截了當的道:“古盼兒應該就在延昌郡王的雅間!”
這一點旁人也想到了,雍城侯剛才責問卓昭節為什么不跟著自己的兄長卓昭粹——便是確認卓昭粹就在延昌郡王處,那么古盼兒既然在天香館,沒有不和未婚夫在一起的道理。
卓昭節才被雍城侯問得無地自容,又聽說再次撞到了未來八嫂手里,心中當真是亂七八糟不知道怎么才好,她愣了一下,心灰意冷道:“我還是回家去吧。”
真定郡王暗嘆了一聲,正要點頭,哪知寧搖碧立刻道:“我陪你?!闭f話之間他還不忘記冷冷掃了眼雍城侯,任誰都能看出他眼里的怨懟與惱怒,可以想象,這還是人前,等這對父子回了侯府,或到了紀陽長公主跟前,還不知道寧搖碧能說出什么話干出什么事來呢……
雍城侯……真是不容易??!
連時采風看雍城侯都是滿滿的同情……
雍城侯大口大口的喘息著,臉色鐵青的瞪視著寧搖碧,若非真定郡王和慕空澗攔在中間,他恨不得立刻沖過去親手暴揍這個沒良心的小東西!
真定郡王暗擦冷汗,低聲提醒時采風與淳于桑野:“今兒個人多,你們幫著送一送小七娘和……寧九,快點!”
被他提醒,時采風和淳于桑野才醒悟過來,趕緊起身推著寧搖碧往外走,再不把這對父子隔開,當真大鬧起來,真定郡王這邊可算是顏面掃地了——只是他們才到門口,不想門又被敲響了!
“干什么!”寧搖碧本就心情不好,順手開了門,冷冷的喝道!
門外之人一愣之下卻又笑吟吟的,道:“咦,小七娘你當真在這兒?我還道倩兮身邊的使女看差了呢……你怎會在此?可是走錯了雅間?咱們都在那邊呢!”
但見門外的人十六七歲模樣,秀眉鳳目,黃衣紅裙,面上笑意盈盈,態度友善而和煦——不是那號稱在城外莊上“養病”的卓芳甸是誰?
看到她,卓昭節也不禁愣了一愣,才下意識的喚道:“小姑姑?!?
卓芳甸見她抬頭時眼眶微紅,頓時沉了臉,斂了笑,環視四周,立刻看向了身份最高的真定郡王,似嗔非嗔的道:“郡王,臣女可要和你說個公道了,咱們家小七娘才從江南回來沒多久,這牡丹花會并這東市都是頭一次來,今兒個人又這么多,她走錯了雅間也不奇怪,到底一個小娘子,你們這許多人,怎么可以欺負她來著?”
如今卓昭節眼中淚意未能完全抑制下去,卓芳甸端著長輩的架子給她討公道,再合適沒有,真定郡王固然身份遠在卓芳甸之上,也不能不答,免得落個依仗郡王身份欺負小娘子的惡名——傳出去不笑死人才怪,他正要回答,忽見趙萼綠雙眉一揚,冷冷的道:“真是胡說八道!小七娘明明是我邀請過來的,什么時候變成走錯了?這天香館的雅間也就這么幾個,小七娘多大的人了還要走錯,你當她跟你一樣笨么!”
趙萼綠因為父親當年救護祖父而死,一向被趙家上下寵著護著,她的祖父趙式雖然只是九卿之一,但資歷放在那里,他是圣人當年尚未為東宮時、只是一個尋常王爵時的王府屬官,此人雖然苛刻下人又非科舉出身,但才干到底是有的,對圣人也極為忠心,當初齊王叛亂,叛賊假充觀殿,暗藏鋒刃混于丹鳳門前,沖擊宮門,趙式一介文官,卻也悍不畏死當眾挺身而出,呵斥賊逆——當時他命大沒死,因此給圣人留下極好的印象。
區區一個趙式也許無法和敏平侯相較,但趙式次子即義康公主之駙馬趙鄺卻不是好惹的,趙鄺才貌俱全,正經的科舉出身,和如今的宰相時斕一樣,殿試后就接了尚主的圣旨,只不過時斕當年是以風儀才學折服了先帝,根本沒問他的意思,趙鄺卻是在會試前就得了公主芳心暗許,早就預訂了國戚的身份——那可是憑著本身實力從長安眾多意圖攀附金枝、或折服于義康公主才貌性情的名門之后、青年才俊中間硬生生殺出血路、最終抱得公主歸的人物!
趙鄺與義康公主結縭近十載,恩愛如初,唯一的遺憾就是膝下無所出,因此對趙萼綠這侄女格外疼愛,義康公主出于對駙馬的愧疚,對趙家素來客氣,趙萼綠雖然只是鴻臚寺卿的孫女,父親追封也才只是正五品的寧遠將軍,但因為義康公主的庇護偏愛,名為臣女,形同郡主,和寧搖碧一樣屬于少有人敢招惹的主。
任是卓芳甸城府之深,也不禁被她噎得一窒,頓了一頓,才勉強笑道:“趙大娘子真會說笑……”
“我跟你又不熟,說個什么笑?”趙萼綠對真定郡王那是千依百順,為真定郡王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卓芳甸剛才開口質問的若是旁人,也許她還不至于如此不客氣,可誰叫卓芳甸命苦,選擇了真定郡王討公道,趙萼綠把真定郡王看得比自己性命還緊要,哪里看得下去真定郡王政敵之女在心上人跟前放肆?這趙大娘子說起刻薄話來當真是字字如刀,冷冷的道,“再說你都知道我們這兒人多得是,要說笑我找誰不好?偏要找你嗎?看到你這張臉我就不想笑!”
任是卓芳甸再怎么能忍耐,被這么夾槍夾棒的一番呵斥,也堆不出笑來!
【注】二喬:牡丹品種之一,貌似是古種,出自曹州,需要提醒的是,這個二喬,不是東吳橋公的那兩女兒,貌似是曹州同名的兩姊妹,斗黑龍神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