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候,卓昭節且喜且憂的回了雍城侯府。
冒姑領人在大門處接了她,一邊陪她往院子里走,一邊說著一日的事情。卓昭節聽著,自己回娘家的這段辰光,一切如常,遂放下心來。
但冒姑又說:“十娘今兒晌午后就到了,起初說要尋娘子說話,婢子告訴她,娘子回靖善坊那邊去了,十娘十分的失望。然而想了片刻,卻要在府里等娘子回來——如今還在花廳里。”
卓昭節意外道:“她可說了有什么事情?”
“婢子問了幾回,十娘都拿話岔開了,婢子想她大概只肯告訴娘子吧?”冒姑猜測道。
“真是奇怪,她有什么事情要這么秘密?”卓昭節挑了挑眉,道,“再說她現在不是應該在大房那邊管著家么?怎么有功夫過來一等一下午?對了,祖母給她的兩個老嬤嬤可也來了?”
冒姑搖頭,道:“卻沒有看到,十娘就帶了一個使女?!?
到了花廳,果然見寧嫻容穿著半舊的豆青葡萄紋窄袖上襦,系水色留仙裙,綰著單螺,斜插寶簪,懨懨的坐在桌邊,支頤外望,明明已經看到了卓昭節,但卻愣了一下,瞳孔才凝聚。她忙站了起來,行禮道:“九嫂好!”
“快坐下罷?!弊空压澱泻糁胺讲乓贿M府,就聽冒姑姑說你已經等了一下午了?可真是對不住,我不曉得這回事,今兒一早,得了消息,道是我八嫂有了身孕。我就回去賀她了,順便與母親說了些話,不想耽擱了下來,倒是累你久等!”
寧嫻容忙道:“九嫂說的哪兒的話?原本是我不請自來,冒姑姑容我在這兒叨擾良久,已經很好了,又何況九嫂一回來就過來了?卻是我叫九嫂不及歇氣呢!”
“靖善坊回來,又有馬車,哪兒就要歇了?”卓昭節笑著道,“咱們都不要說客氣話了……你等了這許久,莫非有什么要緊的事情?”
寧嫻容聞言,卻不知道為什么,忽然紅了臉。
卓昭節心下狐疑,正待繼續問,寧嫻容似狠了狠心,請求道:“我能單獨與九嫂說嗎?”
她似乎怕因此得罪了冒姑等人,帶著一絲羞澀解釋道,“這事兒……人多了我也不好說?!?
冒姑這樣的過來人,掃她一眼也大致明白了,不禁微微一笑,拿眼看向卓昭節。
卓昭節被冒姑這么一笑,也有所悟,便不動聲色的含笑道:“你們先下去?!?
待花廳里只剩了姑嫂兩人,寧嫻容卻站起了身,她交握著手,顯然很緊張,走了幾步,到卓昭節跟前,卻忽然跪了下去!
“十娘你這是做什么?!”卓昭節不由愕然!
寧嫻容膝行兩步,將就要站起來攙扶自己的卓昭節攔住,哀聲道:“我有大事要求九嫂!”
她不說大事還好,一說大事,卓昭節反而不敢答應她了,只道:“有什么話起來說!你弄得這樣,叫我哪兒有心情說什么?”
“九嫂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寧嫻容顯然已經打定了主意要耍賴,她流著淚道,“我曉得九嫂怕我害了你,不敢輕易答應我,但請九嫂聽我說一說我要求的事兒!”
卓昭節才在娘家為游燦的大姑子白子華頭疼過了,未曾想,自己才回府里,也被小姑子糾纏上,真心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她定了定神,道:“我覺得你起來說的好,你也曉得咱們兩房之間是有罅隙的。能答應的事情,你不跪我也會答應,不能答應的,你跪著不起來,我也不會答應。你說你這又是何苦?”
寧嫻容聽她這么說,就絕望的哭了起來,道:“我也不知道這件事情九嫂會不會答應?但我實在不想嫁給唐澄——何況還是做妾!”
卓昭節吃了一驚,道:“唐澄?做妾?”
寧嫻容拿帕子遮著臉,嗚咽道:“可不是嗎?我也不瞞九嫂,嫡母不喜庶出子女,兩位庶兄的事兒就不說了。我那庶出的七姐嫁的人門第低、陪嫁少也就算了,好歹還是個正房——七姐沒出閣的時候,性情是極柔順的,尚且如此。更何況我呢?我幾次三番的討好祖母——這幾回祖母令我代管大房家事,九嫂你說嫡母要把我恨成什么樣子?”
“所以她想把你嫁給唐澄做妾?”卓昭節皺緊了眉,兩年過去了,太子與綠姬的這幼子比起兩年前越發的聲名狼狽。若非為了延昌郡王和綠姬著想,太子竭力的約束著不許他太過胡鬧,就憑他做下來的那些事情,早就把京中三霸的名頭壓下去了。
好歹寧搖碧霸道跋扈卻不好色,種種手段多半是沖著同為高門子弟的人去的;時采風好色多情卻也不喜多事,不擋了他廣收美人的道路,他也算得上與世無爭;淳于桑野性情暴躁,但他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京中三霸總歸避著走也就能策安全了。
可唐澄此人,既好男色又好女色,而且喜怒無常,性喜虐待下人……東宮里已經不是頭一次悄悄的把人往外抬了。無非是靠太子把事情壓下來,又因為死的不過是些下人,圣人與皇后曉得之后固然不喜,到底給太子面子,裝作不知道罷了。
——這么個人,除非是想富貴想瘋了的小娘子,不然誰會樂意嫁給他?
寧嫻容自也不例外。
看著她彷徨無措的模樣,卓昭節心中升起一抹憐憫,然而之前雍城侯同情寧瑞婉的前車之轍尚在。卓昭節可不想因為同情了寧嫻容,反倒被算計了,所以立刻將憐憫壓下,正色道:“這確實過分了,走,我陪你去見祖母!請祖母為你作主!”
寧嫻容哽咽著道:“九嫂不知,嫡母之前令我繡過幾件鴛鴦的繡品,當時說是要賀九嫂與九哥新婚的。我信以為真……不想這幾日管家時,才有下人悄悄兒的告訴我,那些東西已經被嫡母送到東宮里去了!嫡母……嫡母是打算污蔑我與唐澄有私情,迫著我頂著自甘下賤的名頭去給唐澄做妾呢!”
卓昭節心下一跳,道:“你怎么會知道的這么清楚?那是個什么下人這么告訴你的?”
“……”寧嫻容猶豫了一下,明白若是不說,卓昭節定然要起疑,只得咬牙道,“我……我這兩日得了祖母身邊嬤嬤之助,把整個祈國公府后院梳理了一遍。內中有幾個老嬤嬤,為難過我的生母,我就想把她們趕出府去。結果有個老嬤嬤不想走,就拿了這個消息與我交換。”
卓昭節如今也當起了家,自然曉得這番話里的貓膩,那些老嬤嬤哪里會怕被趕出去?左右寧嫻容一個小娘子還不是嫡出,早晚要嫁人的,歐氏才是祈國公府的正經女主人。即使她們在寧嫻容手里被趕走了,但回頭歐氏“病好”,招呼一聲又能回來——若只是要趕她們出府,她們有什么好怕的?
恐怕寧嫻容也是下了狠手,有人為了保命才不得不招供。
不過橫豎卓昭節對歐氏沒什么好感,有寧嫻容這么個庶女給她添堵也沒什么不好。
便權當信了這番話,道:“那你索性就搜上一場府,說有人偷了你的繡品——反正你也說是繡給我們的好了?!?
寧嫻容聞言淚落紛紛,道:“九嫂你不知道,去年的時候,唐澄到祈國公府,就幾次三番跑到了我院子里。一路上侍衛下人就當沒看見他闖進后院一樣!我豁出命去,拿了裁衣裳的剪子把他嚇走的——嫡母繡品都拿走了,哪兒還會給我搜府證明清白的機會?不瞞九嫂,我今兒之所以會在這里賴到現在,就是不敢回祈國公府去!”
“祖母給你的兩個嬤嬤呢?”卓昭節詫異的問。
“昨兒個兩位嬤嬤吃了點酒,今早就不怎么叫得醒。”寧嫻容聲音微微顫抖著說道,“我從老嬤嬤那兒得了消息,一刻也不敢多待,趕忙找機會逃過來的!”
卓昭節看了她一眼:“祖母給的嬤嬤當真是吃了酒睡不醒的?”
被她一看,寧嫻容下意識的低了頭,頓了頓,到底說了真話:“我……我有些事想問那些老嬤嬤,故而昨日讓人把祖母給的嬤嬤們喝的酒換了換,不想……卻險些坑了自己?!?
沒有紀陽長公主給的嬤嬤在身邊撐腰,寧嫻容當然要擔心被祈國公夫人綁了或迷暈,索性送給唐澄生米煮成熟飯——完了敲定她主動勾引唐澄。
也難怪她明明被紀陽長公主指定了代管祈國公上下,卻跑到雍城侯府來窩了這么一下午。
這么想來,寧嫻容不敢去尋紀陽長公主,也是因為長公主給她的嬤嬤,是她自己藥暈的。本來長公主用這個孫女也是為了打壓歐氏,照卓昭節幾次看到紀陽長公主對待寧搖碧以外的孫兒來看——哪怕是嫡親孫兒孫女,如寧瑞梧、寧瑞婉這些,長公主其實也不怎么當回事。
在長公主眼里,恐怕真正的孫兒就一個,即是寧搖碧。
庶出的孫女兒,即使對長公主百般討好,長公主到底也就那么回事了。
也難怪寧嫻容這么驚慌失措了,卻也只敢跑到雍城侯府來躲避,竟不敢去紀陽長公主府求助,自是怕藥暈了長公主給的嬤嬤,被長公主問罪。
長公主責罰是一個,一旦發起怒來不管她,那么寧嫻容可就徹底無望的,沒準還會被祈國公夫人派的人恰好逮回去。
所以對此刻的寧嫻容來說,與大房有仇怨,但到底沒把她拒之門外、又得到長公主庇護,使大房不敢追進來的雍城侯府,才是最安全的。
至于寧嫻容為什么會似昏了頭一樣得罪祖母給的老嬤嬤,卓昭節猜也能猜到,多半和寧嫻容的生母有關。寧嫻容生母已然去世,沒準和歐氏、或者告訴她那些繡品一事的老嬤嬤有關系。
這樣的事情在后院里多得很,卓昭節也懶得再問,只道:“照你這么說,祖母給的兩位老嬤嬤也該醒了,為什么到現在祖母那邊都沒有動靜?”
寧嫻容慘白著臉,咬唇半晌,才喃喃的道:“我……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