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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仇與忍

“即使這樣,你們也要注意安全,還是小心點好?!蓖跏峡粗鴹钣竦难劬诟乐?。

“我們會小心的,真正的日鬼子不敢住到村子里來!”楊玉突然又加了一句,“鬼子也怕老百姓!”

“鬼子也怕老百姓?”王氏滿眼疑惑。

“鬼子怕老百姓團結起來!”

“奧,俺明白了!可,那一些二鬼子也仗勢欺人!唉!”王氏嘆了口氣。

“他們是鬼子收買的漢奸。”楊玉的話里帶著無可奈何,“也許那一些二鬼子為了生存,也許他們沒有看清日本鬼子的嘴臉,也許他們根本不知亡國奴的悲哀!有的還是可以教育的……”

“這世道,太亂了!”王氏長長嘆了口氣,她一邊把面條盛到碗里,把荷包蛋放到面條的上面,她又在碗里放了一些蔥花和香葉,她抬起頭看著楊玉的眼睛難為情地說,“如果,如果她爹還在,家里不可能這樣怠慢您……不好意思,她三嬸,您莫怪俺不周全……”

“哪里,這就很好了,當年在奉天,我們,我們樹皮都沒的吃!”楊玉雙手接過王氏遞到她面前的那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她抬起身子扭臉看了看門口的英子,問王氏,“大嫂,孩子吃了嗎?”

英子很認真地點點頭。

王氏急忙說,“吃過了,吃過了!她舅母帶的炸果子,她大嫂熬了鍋玉米粥,我們大家都吃了,都吃了!你快吃吧,看你這單薄的身骨,還有這棉襖,有點薄,有時間我和英子幫你再續點棉花,家里給孩子做被子剩下不少棉花呢!”

“英子還會做棉襖?”楊玉用驚訝的眼神看著英子。英子又使勁點點頭,她小臉上掛著自豪。

“聽她三叔說過,英子五歲開始跟著她祖母學做針線,真好!”楊玉笑瞇瞇上上下下打量著英子,她滿眼都是對英子的喜愛。

“祖母死了……她還有好多手藝沒教給俺,頭一天,她一直念叨,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英子嘴里一邊喃喃著,她一邊傷心地垂下頭輕輕抽涕起來。

“英子最喜歡她祖母……老人也喜歡她,唉~”王氏的話帶著淚音。

大家開始沉默。

楊玉吃了一碗面條,臉色也紅潤了許多,她跟著英子來到了堂房。秋霞和劉氏也從后院回來了,她們滿身是濕漉漉的泥土。劉氏一邊拍著她棉褲上粘著的土渣子,一邊嘴里嘟囔著,“天冷土硬,半天才挖出三筐土。”

“大嫂,張伯伯哪?”英子抬起頭看著秋霞的眼睛。秋霞彎下腰看著英子,壓低聲音,“他去磨坊那邊倒土去了,他說把土倒遠點……英芬妹子和糧喜妹夫,還在那邊干活,他們恨不得一下能挖到外面去,呵呵呵”秋霞抬起頭看著王氏。

“大家也不要著急,晚上聲音大,不要驚動了那一些壞人,還是要注意安全呀!”楊玉看著劉氏,“劉瓚花同志,你的急性子改不了,快讓孩子們停下來……”

“嗯,不好意思,俺怎么沒想到呢?”劉氏一邊說著,她一邊往后院而去。楊玉也跟著劉氏的背影往后院而去,英子一路小跑像個小尾巴似的,她好像很怕別人把她落下,她心里想她必須緊緊跟著三嬸,三嬸和三叔一樣是她的力量,更是她的高山,有這兩座大山,再加上舅母劉氏這座大山,她誰也不怕。

年根到了,英子的弟弟出生了,王氏看著懷里的孩子不由自主輕輕哭啼起來,她在想英子的父親。坐在一旁的楊玉心里也很難過,她不知怎么安慰大嫂王氏。

英子舅母劉氏回了她的村子王莊,年快到了,她說要為英子舅舅燒點紙錢,還要為孫子孫女們做新衣服,她是這么說的,其實,她是回她的婦救會,她們要研究一下把一些新做的棉襖怎么送到大澤山的游擊隊手里,天冷了,那邊的孩子們不知怎么過的,吃的還有嗎?

王氏有楊玉照顧劉氏也放心了許多。她走時還囑咐英芬暫時不要回婆家,她也希望糧喜也留下來,可是,糧喜不可能留在崔家過年,他必須回家,王氏只好囑咐秋霞準備了一些年貨讓他帶回去,糧喜憨厚老實,他也不知推讓,英芬就偷偷埋怨他。糧喜不好意思地笑,他想把英芬也帶回家,又怕王氏不同意,他也沒敢說出口。

“告訴親家,今兒年英芬就留在崔家吧,畢竟,外面還亂著,不能再出事了!”王氏囑咐著矜持地站在堂屋門外的糧喜。

王氏雖然坐在臥室的炕上,她也已經聽到了門外兩個孩子嘰嘰喳喳與戀戀不舍,英芬也算是糧喜家的童養媳,可是兩個孩子的友誼隨著時間慢慢起著變化,不知道是親情?還是友情?還是真真正正的愛情?

“嗯,俺知道了!俺回去跟俺爹娘說說?!奔Z喜面對著屋子彎著腰,謹慎地應答著王氏的話。

“本來想讓她回婆家,大家都不想出事不是?請親家諒解!”王氏也知道過年留下女兒不應該,畢竟英芬已經嫁了人,可是,為了孩子們的安全她不得不破了規矩。

“俺知道,俺知道!”糧喜真的很老實,他嘴里諾諾著,即使他心里不舍得和英芬分開,他也不敢說出口,他抬眼偷偷看看站在一旁害羞的英芬,他想說,你一定好好照顧自己。英芬從糧喜的眼睛里讀懂了他的心意,她低下頭,“俺知道,你也要躲著那一些二鬼子!走小路……”

“讓你張伯送送糧喜!”屋里王氏吆喝著,“別忘了給親家帶好!”

“是,娘!”英芬答應著。

“讓你大嫂秋霞把一些年貨給你張伯,讓他放車上,別忘了,快過年了,也沒有好東西給親家,不好意思,一點心意!”王氏又囑咐英芬和糧喜。

英芬送走了糧喜,她回到她母親王氏的屋里,她低頭看看躺在母親身旁的弟弟,她憐惜地嘖嘖嘴巴,“娘,給弟弟起名了嗎?”

“起了,是你三嬸起的,就叫英春!”王氏手里拿著剛剛換下來的尿芥子,“本來想讓邱先生起名字,你三嬸說春節就在眼前,就順著你們名字中的英字,英春——這個名字聽著喜慶,俺就同意了,其實你三嬸說是迎接的迎——哪個英(迎)都可以,俺也不懂,俺也不認識,只要能和你們名字有聯系即可——對了,告訴你大嫂,待會看看讓她也回家一趟,回去送點年貨,邱先生夫婦對崔家平日里有照顧,咱們也不能虧了他們,他們是好人呀!”

“俺這就去告訴大嫂!”英芬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走出了堂房。

“待會吧,讓俺想想,如果你大嫂不回家,邱先生和邱太太是不是很孤獨?是不是把邱先生和邱太太接到崔家來?你去跟你大嫂商量商量,反正家里閑著的房子多,今年你二叔他們一家不可能回來了,他們都很忙。”王氏嘴里這么說,她心里卻有另一番滋味,畢竟公公婆婆不在了,丈夫也不在了,孩子們三叔崔耀宏也不可能回家,至今不知他是在青島還是在北平?楊玉也沒有告訴她實話;老二崔耀聰也沒有想法回到老宅過年,他們放在后院的東西已經陸陸續續搬走了,崔家,崔家還剩什么?只有她孤兒寡母的,咳,人命由天呀,本來崔家大院每逢過節都喜氣洋洋,人多的走路都擠不動,尤其崔老爺子活著時,崔家嬰兒過百日時,崔家大院賓客盈門,停在大道上的馬車連著村西到村東,左鄰右舍都圍在崔家門前門后,等著崔老爺子賞賜。

崔家老太太活著時,帶著小輩女孩拿針繡花,絞紙樣,無論大人還是孩子腳上的鞋子、身上的衣服都出自她老人家的手,中院的廂房里常常傳出女孩的“咯咯”聲,還有針扎到手指的尖叫聲……那一些聲音就似在耳邊。

老二崔耀聰娶親時,尤其熱鬧,歷歷在目,崔耀聰的媳婦是一個中等人家閨秀,不但能繡花刺朵,還能看書識字,模樣也有幾分秀氣,只是有一樣不好,時時看著崔耀聰的臉色行事,她從不敢自己自作主張。在一年多前崔耀聰媳婦帶著兩個女孩子回來一趟,回來是拿兩個女孩子留在崔家的雜物,那天正趕上崔耀宏帶著英昌和英茂回來,她們才在崔家多住了一天,第二天她帶著她兩個女兒離開了崔家大院至今再也沒見面。崔耀宗辦喪事她娘四個都沒有出現在崔家大院,只有老二崔耀聰匆匆回來后又匆匆離開了,晚飯都沒吃,這也是王氏沒有去沙河鎮參加崔耀聰家老大婚禮的理由,雖然這還不是唯一的理由,畢竟當時孩子們身上還戴著孝,她又懷著遺腹子,她心里的苦和淚多想找二妯娌訴訴,她們不回來,她也不可能去沙河鎮說給她們聽,有淚,她一個人孤獨地咽下去;有苦,她一個人扛下去。眼目前崔耀宏也有了媳婦,她終于有了可以說心里話的人,心里多多少少有點安慰。

楊玉這幾天也不著家,她經常半夜出去,然后天快亮時才回來,王氏也不敢多問,她怕她的話音一出口招來災禍,隔墻有耳,小心一點最好。王氏也知道楊玉在忙活什么,那天楊玉還向王氏要了兩壇子黃醬裝上了馬車讓張伯送走了。英子的小個子也在楊玉和她張伯身邊轉悠,英子好像一下長大了,嚴肅的表情,低聲細語的神秘,讓王氏偷偷摸摸抿一下嘴角,她再在心里“突突突”跳幾下,她知道她自個幫不上忙,英子小手小腳也能夠做點事,讓她心里輕松了不少。眼下秋霞也有吃奶的孩子,自己身旁還躺著一個,她真心希望邱先生兩口子能過來住,她也知道邱先生的為人,邱先生至少可以為楊玉他們打個掩護,這樣她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膽,也不用死死盯著窗戶外面和大門口,甚至她都不放過墻頭的風吹草動。

過年時邱先生沒有來,在半夜吃餃子時崔英業神神秘秘回家來了。

秋霞高興得合不攏嘴巴,她急急忙忙去后院準備把孩子抱過來讓孩子爹看看。楊玉拉著英子離開了王氏的房間。王氏見到自己兒子平安回家自然高興,她的目光向大兒子身后張望,她希望能見到老二和老三。

“娘!”崔英業環視了一下屋子和門口,他突然“撲通”跪在炕沿下面。王氏一驚,她想跳下炕扶起兒子,她猶豫了一下沒有動。

“娘,您坐著,俺有話說!俺對不起您,對不起俺四弟!”崔英業滿臉淚。

王氏一愣,“你爹死,你們都沒有回來,是俺不想告訴你們……”

“不是的,娘,俺爹不應該死,俺本來想讓他逃走,可是,他怕連累咱們崔家所有的人,他選擇了自殺!”崔英業滿嘴都是淚水,“他知道,他如果不死或者逃跑,日本鬼子不會放過咱們一大家子,如果坐實了是他放走了俺們……”

“放走了你們?什么意思?”王氏身子抖了一下,她用迫切的眼神看著她兒子的嘴巴,她想知道自己丈夫生前做了什么?

“那天夜里,俺們潛進了憲兵隊,當時憲兵隊的鬼子很少,多數是叛敵的警察……俺們需要武器……更不希望縣里警察幫虎吃食,用自己槍打自己人,所以,俺們把那一些槍偷運出了憲兵隊,俺本想把那一些槍帶出掖縣,俺爹說順利帶出掖縣目標太大,并且還不安全,于是他找人把那一些槍先藏了起來,然后俺爹又把俺們送出了掖縣城,出城門口時一定有人認出了他,第二天日本人找到了俺爹,俺爹死活不承認,可是,畢竟他不會撒謊,他給縣長留下一封遺書,就……”

王氏沉默了,她想起來了,那天孩子舅母劉氏跟那一些二鬼子說了一席話,她當時因為害怕,也沒多想,敢情孩子他舅母也知道這件事,孩子他爹是為抗日、為了保全崔家所有人而死的,人已經死了,她怎么能埋怨孩子,孩子們也沒有錯,他們提著腦袋做事又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把倭寇趕出中國的土地嗎?

“起來吧!你娘俺沒有文化,你爹有文化,知道什么事應該做,不應該做,他那樣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他的死能換來許多人的生,俺應該為他驕傲?!?

崔英業聽了他母親王氏一席話,突然很激動,他沒想到他們的母親如此胸襟寬廣,從小在他心里他的母親那么柔弱,那么膽小怕事,可,此時,母親從他嘴里了解了父親的死,母親卻坦然面對,沒有一句責怪,并且還能積極幫助抗日隊伍儲備糧食和生活用品。

第二天崔英業準備離開家,王氏說什么也讓崔英業留下來吃午飯,王氏讓張伯把地窖子準備的陳酒拿出來,秋霞和英芬炒了幾個菜,又把留著招待客人的一盆雞凍拿出來,大家聚在一起準備熱鬧熱鬧。就在這時街上傳來了槍聲,還有“蹬蹬”腳步聲,大家互相看看,站在門口的張伯緊張地看看大家,他一邊把他手里的酒遞給了崔英業,一邊說:“大少爺和三太太趕緊去地窖躲一躲,暫時不要出來,俺出去看看,如果沒事了,俺回來喊你們!如果是自己人俺就帶回來!”

“不,張伯,如果自己人先帶去碾房,然后摸清底細……”還是楊玉想的周到。

“唉,俺明白了!”張伯大踏步邁出了院子。

英子緊張地站起來探頭探腦瞄著院門口。

“英子,坐下,什么也不要說,什么也不要問,什么也不要做,只管吃飯,英芬,把桌上多的碗筷拿到廚房放起來,咱們崔家就咱們娘四個,還有兩個吃奶的孩子!”王氏鎮定自若地囑咐大家。

英子使勁點點頭,她雙手抱著一碗餃子,她的眼睛仍然緊緊盯著屋門口。

一會兒,剛剛出去的張伯推開院門,他氣喘吁吁闖進了院子,王氏不由自主站了起來,她緊張地盯著院里的石基路,張伯搓著一雙大手站在石基路上,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抬起衣袖擦擦臉上的汗珠子,“日本人進村了,他們讓村子人到場院去!”

英子知道村子場院在哪兒,那是曬麥子和玉米的場院,也是崔家村最大的、最寬敞的地方,也是正月里跑高蹺的地方,今年跑高蹺的還沒來,日本鬼子卻來了,是來搗亂的?還是來殺人的?英子緊緊皺著眉頭,她抱著碗的一雙小手慢慢變緊,似乎她再稍微用一下力氣她手里的碗就要碎了。

“英子,你哪兒都不要去,俺去看看,英芬和秋霞在家看著孩子,如果可以,也地窖躲一躲。”王氏抬起手不慌不忙抿了抿她的鬢角,她又看看張伯,“他張伯,您帶俺去!”

張伯垂下頭,他搓著他的大手,有點左右為難,他猶豫著喃喃低語:“保長把家里人口都報上去了!”

“娘,讓俺去吧!”秋霞一邊說著,一邊躥進里屋抱起她的孩子。

王氏轉過身狠狠瞪著秋霞,“快回去!”王氏滿臉怒氣,這是她第一次向秋霞發火,“你帶著孩子哪兒都不許去,英芬,你看好你嫂子!無論外面發生什么情況都不允許你們踏出崔家大院門口一步,英子跟娘去!”

“嗯”英子忙不迭地扔下手里的碗,她擠過秋霞身邊,她拉起母親的手,母親的手很溫暖,手心里還有細細的汗珠子,英子知道母親也害怕,但,這個時候,為了保全崔家人母親必須挺直腰桿。

“好吧,俺陪著您和二小姐一起去!”張伯閃開身子給王氏和英子讓出一條路。

“把大門關好了,俺從外面鎖上,英芬,你們從里面插上頂門杠!”王氏回頭看著英芬囑咐,她心里很忐忑,更多的是不放心。

“娘,您注意安全!小心點!”英芬和秋霞不知所措,她們只能看著王氏嚴肅地走向大院門口。

往前走了幾步,王氏又回頭看著秋霞,她嘴里不斷地重復著,“看好孩子!無論外面發生什么,都不許出去!”

崔家村的場院的的確確很大,一百多口人擠滿了場院。場院靠墻的地角有一個臺面,那兒是逢年過節唱戲的舞臺,此時舞臺上坐著手里拄著長刀的幾個鬼子軍官,他們身上的衣服嶄新,他們腳上的大皮鞋锃亮,頭上帽子戴的整齊,雙目冰冷地注視前方,好像一個個木偶;穿著黑色警服的二鬼子手里端著槍站在舞臺四周,他們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人群;四周還有幾個抱著長槍的鬼子兵,他們一個個縱著肩膀,目光呆滯,眼珠子都不會轉動,英子感覺到鬼子也好像害怕什么?害怕什么呢?害怕崔家村民團結起來嗎?眼下,崔家村民人數比鬼子多,如果大家團結起來,鬼子一定不是村民的對手,但,村民手里缺少武器……英子開始胡思亂想。

保長是一個六十幾歲的老頭,他一身長褂,一頭灰發,頭上一頂氈帽,很新,好像是因為過年剛剛戴頭上的。

保長在喊話,“大家聽好了,日本人,不,皇軍,皇軍想要糧食,俺也知道,這個時候青黃不接,各家也不容易,大家必須省吃儉用,必須想辦法省下口糧,咱們要讓客人吃飽不是嗎?皇軍就是咱們的客人呀!”這個保長平日里就能說會道,今兒為了討好日本人,竟然把日本人當客人??腿俗哂H戚怎么做?客人會把主人給殺了?客人會搶主人的銀元?英子心里想著,她的小嘴巴慢慢撅了起來,她真想抓起地上的石塊扔向那個油頭粉面的保長。王氏感覺到了英子在做小動作,她急忙使勁把英子的細胳膊提了起來,她又用兩根手指使勁掐掐英子的胳膊,英子呲呲牙,真疼!她再也不敢做小動作了,她繼續把一雙怒眼穿過人群的縫隙狠狠盯著保長那張肥頭大耳的臉。

“家里良田多的,可以多交點,根據人口與良田畝數,咱們再仔細分配,希望村民不要瞞天過海,更不要得罪客人,畢竟咱們山東人都是好客的,今兒又是大年初一,每家每戶都有過年的糧食,所以,今天或者明天下午,你們就把糧食送到這兒來……”

“我們家沒有多余糧食,給了他們,我們吃什么?”有人不高興了,首先提出異議。接著,人群里開始騷動,有一個敢說的,就會有第二個,“我們家也沒有,本來吃不飽,省吃儉用為了熬過這個冬天!”“憑什么給他們?他們是誰?什么客人?是土匪吧?”

日本鬼子好像不太明白中國話,他們開始交頭接耳。

本來安安穩穩坐在舞臺上的幾個日本軍官突然跳了起來,一個鬼子軍官“騰”地從保長背后躥了出來,一張死灰復燃的臉,他一邊嘴里嘀里咕嚕,一邊舉起了他手里的長刀,保長嚇得抱著他的大腦袋一下蹲在地上。就在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從人群里傳來,“大家稍安勿躁,聽俺說,客人要糧食,咱們給,有多,就多給點,沒有多還有少不是嗎?!”

“舅媽?!”英子沒看到她舅媽劉氏的身影,只聽到了她舅媽劉氏的聲音,舅媽的聲音她太熟悉了。

“你是?”保長小心翼翼站起身,他用一雙笑瞇瞇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劉氏。

站在人群里的王氏皺皺眉頭,她心里狠狠埋怨著:這個嫂子怎么跑這兒來了?她在替誰說話?她剛剛說的一席話還不叫大家伙兒戳脊梁骨?

場院里更加騷亂,大家開始七嘴八舌,甚至有的人嘴里罵罵咧咧,有人手指著劉氏的身影,“這不是王家莊的人嗎?怎么竄到咱們崔家村來了??”“她男人被鬼子豁開肚子死了,她今兒是不是瘋了?”“你們親家崔家有良田幾十畝,你們應該有余糧,你們崔家就替鄉親多交點,不知你能不能替崔家大院做了主?!”有的村民認識劉氏,他們滿臉憤怒,他們開始大聲指責,“一個外姓人,怎么跑到咱們崔家村說三道四?不看看什么時候?一個女人,一個死了男人的女人是不是找不到熱炕頭啦?”

劉氏聽了大家伙的指責和謾罵她并不生氣,她依舊笑瞇瞇迎著大家伙的話語,“好呀,那,今兒俺替俺妹妹說幾句,崔家一定多交點,多交點!”劉氏手里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根煙袋,她翹起一條腿,她把手里的煙袋鍋在她棉鞋底上敲了敲,然后她又不慌不忙地抬直身子,她溫和地看著圍攏到她身邊的鄉親,鄉親的臉色不知是由于生氣還是天冷而變青,他們對劉氏虎視眈眈,“你站著說話不腰疼,說話輕巧,你們崔家有余糧,俺們沒有!”

“大家不要著急,這么多年了,咱們一直聽保長的話,此時此刻大家應該繼續聽保長的話,保長是鎮政府選派的,他的為人大家都清楚,雖然沒有殺人放火,也做了不少損人利己的事兒,那都不是什么大事,沒有比殺人放火更大的事了,今兒日本人來了,他又幫日本人做事,日本人不是好惹的,他如果不聽日本人的話,如果不按照日本人的命令去做,第一個丟命的就是他,然后就是大家伙兒,今兒咱們不能看著他無緣無故丟了命不是嗎?畢竟都是在一個村子里住著,咱們就再聽他一次,讓他保佑大家伙兒平安無事!”劉氏微笑著看著大家伙兒,她又抬起眼角掃視了一圈場院四周,躲在墻頭后面的鬼子兵正虎視眈眈,他們是在等待命令,他們手里的機關槍一觸即發,為了眼下崔家村百十條生命的安全,劉氏把她心里的仇恨用濃濃的旱煙嗆了回去。

劉氏不陰不陽的話讓保長張口結舌,劉氏嘴里話一點也不錯,平日里他做了許多對不起鄉鄰的事兒,鄉鄰不敢反抗,今兒他替日本人辦事,辦不成日本人就會要了他的命,此時劉氏嘴里的話無論是好話還是歹話他都要硬著頭皮點頭,為了什么?只為了滿足日本人的需求,保下他自己一顆腦袋。

王氏站在人群里不知所措,她真想有個地縫兒鉆進去。

“好了,大家各自回家準備糧食,明天初二,咱們村子出幾輛馬車,把糧食送到沙河鎮上去……”保長顯然有了精神,終于有人替他背黑鍋了,這個人還不是別人,還是德高望重的崔家大院里的人,崔家大院里男人幾乎都不在,主事的就是那個柔弱寡斷的女人王氏,王氏此時此刻也站在人群里,劉氏已經替她做了主,她也沒有反對,那么今兒為日本人搞糧食的事兒也就順順利利解決了。

英子被她母親王氏硬拽著往崔家大院方向走,路上王氏沒說一句話,她只感到她后背被村子人指指點點,她不敢抬頭,更不敢停下腳步與鄉鄰打招呼,她只感覺無地自容。英子想回頭找一下她舅母劉氏,她的視線被張伯高大的身影遮得嚴嚴實實。

“二小姐,快點跟著大太太走,不要回頭,咱們有話回家說。”張伯的話不單單是說給英子聽的,他也是囑咐王氏,不要生氣,有話家里說,千萬不能埋怨劉氏。

“妹子,您慢點!”這個不怕惹事的劉氏竟然自找不自在,她的聲音邁過了一里路,她生怕四周的人聽不見。王氏氣不打一處來,她突然停下腳步,她扭轉身,她狠狠瞪著劉氏,“你家有糧食就交上去,俺崔家沒有!”

“妹妹,皇軍是客人,不是嗎?”劉氏的嗓門真大,她一邊嚷嚷著,她一邊用眼角瞄著四周,“我們王莊鄉親都交了糧食,王莊也死了幾個拒交的人……俺不想看著再死人了!咱們餓點能保住性命最好!”

“死怕什么?怎么?你這么快把俺哥哥的死忘了!他是誰殺害的?”王氏提高了語氣,由于生氣她的全身都在顫抖。

“他太摳了,痛痛快快交出那兩塊銀元,就不會有這事……”劉氏語氣漸漸低沉下去,停了一會,她又抬高了嗓門,“希望大家都好好活著,家里糧食多的就多給,少的少給,如果不給,皇軍會找大家伙的事兒,甚至殺人,為了口吃的丟了性命不值得……”

王氏不再理睬劉氏,到了家門口,她生拽著英子邁了進去,她扭臉看著老實巴交的張伯,提高音量,“關門!她張伯!”

“吆,妹妹,今天俺是來串親戚的……”劉氏故意扭著脖子看看探頭探腦的四鄰,她一邊抬腳準備邁過門檻,她一邊嚷嚷,“哪有年里不讓親戚進門的道理?。∈遣皇茄??”劉氏低頭看著撅著小嘴的英子又問,“是不是英子呀?俺可是你的舅母呀!”

王氏回頭狠狠瞪著劉氏,“我們崔家沒有你這門親戚!”

劉氏也不生氣,她嬉皮笑臉地擠進了崔家大門,英子掙脫她母親王氏的手站在院子的石基上,她皺著眉頭盯著院門口,她看到張伯一邊把她舅母劉氏讓進了院子,一邊迅速關上了院門。

“舅母,您今天惹俺娘生氣了,俺,俺也生氣!”英子的話帶著蔑視。

“嗯,舅母知道,咱們屋里說,英芬,你和你張伯盯著門口!”劉氏看看躲在院門里、手里拿著頂門杠的英芬,小聲囑咐,“你們千萬不能讓外人進來,更要小心墻頭!”

張伯使勁點點頭。

邁進屋子,劉氏拉著王氏的胳膊,“妹妹不要生氣,我們已經有了安排,這一些糧食一顆也不可能落入鬼子的手里!”

“什么?”王氏有點緊張,她驚慌地盯著劉氏的眼睛,她從劉氏的眼睛里讀懂了劉氏的用心,她又害怕劉氏的冒險。

劉氏壓低聲音說,“我們王莊真的死了好幾個,他們也不交糧食,被鬼子殺害了……俺知道鬼子到了崔家,俺緊趕慢趕……咳,先不說這一些,老大英業在家?”

王氏使勁點點頭,“在,你怎么知道?”王氏有點吃驚,她皺皺眉頭,白楞了一眼劉氏,心里說:他舅母的耳朵可真夠長啊。

“不要多問,俺去找楊玉和英業商量商量,妹妹,你就不要擔心什么了,你看好院子,隔墻有耳!”

“嗯,俺明白了!”王氏抓起桌上的毛巾邁出了屋子,她把毛巾搭在院子里的石榴樹上。這個時候的石榴樹已經干枯,帶刺的枝干張牙舞爪。“她張伯,把這一些石榴樹桿剪剪枝子。不要讓它橫著擋著路,孩子們衣服都被它刮壞了!今兒的飯,讓她舅母自己做,俺不伺候!”

英子看了她母親王氏一眼,她悄悄躥進了后院。后院廂房里舅母劉氏正與大哥英業還有三嬸楊玉商量事情,他們聲音太小,她一句話都沒聽見,只聽大哥英業說:“好!”

“英子,英子,快去后院喊咱大嫂過來!”前院傳來英芬驚喜的喊聲。

接著,前院又傳來開門聲,還有王氏忙不迭地歡喜聲,“邱先生,您,邱太太,俺正盼著呢!本來想初三讓秋霞回門看看二老……快請進,請進! ”

大個子邱先生迫不及待在初一來到崔家,他一定有事,大家從他臉上沒看出什么事兒,倒是邱太太一臉的小心翼翼,她臉上不自然地飄著尷尬,尤其她垂著的眼神,還有無處安放的雙手,大家不由自主對她的矜持心升可憐。

邱太太喜歡安靜,生活樸素,不善言辭,她穿著雖然不太講究,卻很干凈。在鄉下很少有人喊她邱太太,畢竟她只是一個村婦。邱先生曾在南方上過學,那個時候邱家家底還算不錯,邱太太一過門,邱先生就喊她太太,自然而然,自家人也跟著邱先生喊她邱太太。

王氏以為邱太太的矜持是不好意思,就連忙喊來秋霞,她一邊微笑地拉著邱太太的手,一邊囑咐秋霞,“去,帶你娘去你們房間,你們娘倆好好說說心里話?!?

“娘,不要難為情,俺婆婆年前就讓您和俺爹來,您,您這個時候來也挺好,看,把俺婆婆高興的,她就喜歡家里人多,人多熱鬧!”秋霞攙著邱太太往后院走去。

“英業呢?”王氏光顧著與邱先生說話,她剛剛想起英業還在家里,應該讓英業來給他老丈人拜個年。

“大少爺在家里?”邱先生眼鏡后面閃過歡喜,“太好了,好久沒有見到大少爺了!”

“邱先生,您直接喊他英業即可,您這樣見外,俺聽了不自在。”王氏故意這么說。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邱先生,我讓他們燒水,俺知道您喜歡喝茶,家里還有茶,是耀宗活著時留下的……”王氏突然被自己的話噎住了,她故意搖搖頭,她想把心底突然升起來的悲哀搖走。一旁坐著的邱先生慢慢摘下眼鏡,他又慢慢從懷里掏出一塊手帕,他急急忙忙擦去眼角的淚珠。

這時,劉氏從后院邁進了堂房,她向邱先生彎彎腰,“邱先生,您過年好!”

“好,好,她舅母也好,大家都好!”邱先生慌忙站起身向劉氏鞠躬。劉氏不好意思擺擺手,“邱先生,您太客氣,俺是婦道人家,受不起大禮。剛剛俺聽妹妹喊英業,俺就跑過來了,英業和他三嬸出去了,不知什么時候回來,家里廚房的事情交給俺,你們兩位親家有話好好聊,待會俺讓英子給你們送茶過來!”

“不用麻煩了!”邱先生仍然站著看著劉氏說,“本想帶點東西過來,只是走得有點匆忙,所以,一點東西都沒給孩子們帶,有點失禮失禮!”

“您不要這么說,咱們是一家人!”劉氏看著邱先生,“您快坐吧!俺去忙,不陪你們說話了?!眲⑹闲绷艘谎弁跏?。

旁邊的王氏好像沒聽到邱先生和劉氏的對話。

“對了,那個邱先生,待會英業回來想陪您喝幾杯,您不要嫌棄他怠慢,您看看,老丈人上門來,他卻出去了,這孩子,他有一個朋友在村外面等他,他……”劉氏又停下腳步,她回頭看著邱先生說,“您不要責怪他不懂事呀?”

“年輕人有年輕人的事情,他不要為俺這個老古董耽誤正事,那樣,俺會慚愧的,慚愧的?!鼻裣壬钠綒夂偷剡B聲說。

第二十四章 噯與滄第二十九章晰與惜第二十六章恩與憎第二十章感與悟第二十六章恩與憎第十七章心與信第二章 靜與動第二章 靜與動第十七章心與信第十五章 憶與年第五章 陰與霾第三章仇與忍第十一章 餓與淚第六章 氤與氳第九章憂與慮第二章 靜與動第十七章心與信第三章仇與忍第二十五章惆與悵第二十四章 噯與滄第二十四章 噯與滄第十五章 憶與年第二十七章忉與懵第十四章云與煙第十九章世與愿第二十五章惆與悵第十八章恨與痛第二十章感與悟第十一章 餓與淚第六章 氤與氳第十四章云與煙第二十章感與悟第二十章感與悟第十九章世與愿第二十四章 噯與滄第十九章世與愿第三十章韶與曙第一章 生與活第二章 靜與動第三章仇與忍第二十三章潸與然第七章 醉與疼第二十一章花與情第四章雪與雨第一章 生與活第九章憂與慮第十六章危與險第十四章云與煙第二章 靜與動第二十八章憾與漣第二十一章花與情第十六章危與險第十八章恨與痛第十四章云與煙第七章 醉與疼第十三章 黑與白第二十七章忉與懵第二十章感與悟第八章 憧與憬第十四章云與煙第二章 靜與動第三章仇與忍第十一章 餓與淚第十三章 黑與白第十八章恨與痛第二十七章忉與懵第十五章 憶與年第十章 冷與凍第二章 靜與動第二十章感與悟第二十章感與悟第二十章感與悟第六章 氤與氳第十一章 餓與淚第二章 靜與動第七章 醉與疼第十七章心與信第十三章 黑與白第一章 生與活第四章雪與雨第十一章 餓與淚第十四章云與煙第二章 靜與動第 十二章怕與驚第一章 生與活第三章仇與忍第十章 冷與凍第一章 生與活第一章 生與活第一章 生與活第三章仇與忍第一章 生與活第十四章云與煙第二十三章潸與然第五章 陰與霾第十章 冷與凍第二十章感與悟第二十三章潸與然第二十八章憾與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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