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不迭地擦起火柴點亮了油燈,從身上翻出了張巴掌大的紙,憑著記憶和少許的想象,勾畫出了一張圖。從對崖的松樹枝幹上拴一根繩子,盪到這邊下面的那處凹入山石的平臺上,再由這處平臺向上系一條繩索,攀爬進屋。那麼,從外部進入白虎嶺天險絕地,除了陡峭山嶺上的羊腸小道外,又多了一條密道。不過費了周折,要冒生命危險。沒有靈敏的身手、超凡的膽氣、攀爬的功夫,那是斷斷不能辦到的。
但是,有路走總比沒路走好,權當這是一種無奈之舉吧。在還沒有找到新的方法之前,只有它可以勉強一試了,他坐在窗口,望著那株古意盎然不知已有多少年月的松樹,直到天色微亮時,才倒頭睡下。
(五)
孫連文懶洋洋地一覺睡到了接近中午才起身。他此時心中想的是怎樣才能跟外界取得聯繫,將這夜裡得來的法子傳出去,好讓游擊隊避免傷亡,沿此捷徑上山,出其不意地剿滅土匪。他原本想先行辭別下山,隔幾天重新回來。但恐怕土匪未必肯放自己,而且去而復返定然會引起他們的疑慮。
正煞費苦心時,一個土匪嘍囉在門外通稟,孫府有人來看望,正在山寨門前,二當家的請他過去。孫連文心想這大概是父親見自己幾天沒音訊,派人來探聽虛實了。當即起身出去,隨那嘍囉來到隘口關卡,低頭一看差點驚呆了。來者哪裡是什麼孫府的人,那模樣分明是藥鋪的林掌櫃。林掌櫃手裡提了只包袱,微微欠身說老爺子見少爺這些天沒回去,心中牽掛不下,特地讓他來看望,順便捎幾樣食物給他。
孫連文笑了笑,說:“老爺子有什麼不放心的?這裡都是黨師長的舊部,老朋友了,這兩天好酒好菜招呼著,都快樂不思蜀、不想回去了。”
林掌櫃嘿嘿一笑,跟隨在他身後進了山寨。疤臉男人迎面過來,狐疑地說:“才兩天,孫老爺就沉不住氣啦?要不,孫先生跟貴府的人一起回去?”
孫連文哪裡肯走,無奈地說:“來了兩三天,俞小姐的影子我還沒見著呢,這樣兩手空空地回去,豈不被人恥笑。”
疤臉男人指點孫連文,對林掌櫃說:“你都瞧見了,不是咱們要留他,孫先生自己一心一意要待在這裡。”
林掌櫃點頭並不搭腔。孫連文呵呵直笑,指著周圍的山景說:“這地方好啊!山勢險峻,景色怡人,正是修身養性的好去處。我簡直是不想回去了,就在這裡結廬隱居,過世外神仙的日子。”
林掌櫃不動聲色地說:“老爺怕不會答應的。”
孫連文和疤臉男人齊聲大笑。疤臉男人說:“是啊,孫老爺還指望你傳續香火呢。在這裡做神仙,門都沒有。”
孫連文搖頭嘆息,拖著林掌櫃來到崖邊居所,指指這圓木搭建的屋子,說:“這裡是我住的地方,開窗對著千年老鬆,夜聞山風,傾聽松濤,神仙也比不上我。放心吧,回去回稟老爺,等我接了俞小姐回去,延續香火也好,重振家業也好,一切都隨他!”
林掌櫃假冒孫府傭人,在山頂逗留了不過半個鐘頭,裝做戀戀不捨地下山。孫連文送他到山寨門外,趁人不備,將那張畫了圖的薄紙塞在他的手心。林掌櫃會意,躬身施了一禮,帶著空包袱就此下山去了。
這樣把情報傳遞出去後,孫連文放下心來,回到屋子裡閉門不出,在四角找尋出一把半鏽的剪刀來,先行去將被褥分拆開來,估算了長度,再分成寸許寬的若干布條,五六根一組糾纏打結,力求做到堅韌結實,抵得住一個體重百十多斤的漢子攀爬。這樣細緻的活計,讓他做起來笨手笨腳,忙碌之餘想到了俞梅,假如她在旁邊幫忙,這件搓布繩的活兒,早應該是事半功倍了。
他在山頂這一側盡頭的木屋裡想念俞梅,卻不知崖頂另一側道士們原本用來打坐養氣的老屋子裡,俞梅正在作最後的打算。自從匪首向她亮出了致命的底牌後,她就已經抱定了決死之心。一旦發覺情況不妙,就跳崖自盡。假如沒有機會遂願,她又替自己準備好了另一種死法。她將隨手撿來的一枚殘鐵片日夜打磨得光亮,鋒利宛如剃刀,隨時可以用它來割喉、割脈,立斷生死。
由於土匪們對她的猜疑忌憚日盛一日,所以看守嚴密,非但不能出門,連外面寨子裡的風聲都斷絕了。所以,她無法得悉孫連文已然上山,以及林掌櫃也扮做了孫府的傭人來串了一齣戲。對於外面的情形,她的認知處在孤立無援的狀態中,整日盤旋在腦海裡的就是一個“死”字,日復一日,不免消瘦、憔悴下來,渾身剩下了一把骨頭,若是在陳倉孫宅裡,孫連文瞧見不免要笑她是人比黃花瘦的林黛玉了。
這對男女囚徒,彼此之間相距不過數百米,俗話說心意相通的話千里亦能知音,心思不通,一堵牆一塊板,都足以令他們勞燕分飛,難相聚首。
孫連文和俞小姐是否有緣,只有天知地知他們自己心裡明白了。冥冥之中,竟似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把看似舉手投足間可以辦成的事,弄得百折千回、亂花迷眼,令人如墜五里霧中難辨端倪了。
天色漸漸黯沉下去,在屋子裡悶了一天的孫連文將布繩藏在牀下,走出門去,剛好瞧見一輪落日墜入山澗的奇詭景象。他揹負雙手,心裡算計著林掌櫃的行程時間,如果游擊隊真的按照他圖中示意的那樣行動的話,至少要等到明天晚上。眼下的形勢緊急,多拖一天就多冒一天的危險。他實在難以忍受這死水沉沉的寂寞,但又實在想不出什麼法子來排解。他微合雙眼,想到自己還要在這焦慮的煎熬中再等待下去,簡直要瘋了。
疤臉男人指間夾了支菸,笑嘻嘻地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說:“孫先生,老大回山了,想找你去談談呢,走吧。”
孫連文心裡一緊,淡淡一笑,隨他去了大殿。那簾子後面的人早已瞧見,放下茶杯,說:“孫先生,你待在山上新鮮了幾天,我下山去走走,也新鮮了一下。碰巧遇見了幾個熟人,他們知道你在山上,紛紛勸我趁勢將你也羈押起來。我可不能這麼幹。孫老爺是黨師長的老朋友,對他兒子的無禮,就是對他的不恭。這一點,我分得仔細。我看你待在山上,怕是達不成此行的初衷了。俞小姐渾身的疑點,不久將會被揭穿。她假如是清白無辜的,我派專人送到你府上。反過來的話,你大約可以在陳倉的大牢裡見著她。反正,日後你會見到她的。所以,明天一早請你回去吧。我準備些禮物,你順便帶回去孝敬老爺子。我這樣做,算是對他的一種報答了。孫府如果有個****分子的兒媳婦,豈不是完蛋了?”
孫連文見怪不怪,也不想解釋,但是對他所說的明天一早送自己下山這件事著了急。他拍了一下桌子,說:“我不走!死也不走!除非你們讓我帶走俞小姐。”
簾後之人冷笑說:“這件事由不得你。你若不走,我們可就強行送你回去了。”
孫連文一聲大笑,說:“你們硬來趕我走,我就死在你們面前!”
簾後之人聽他以死相要挾,不由莞爾道:“孫少爺果然是個情種,爲了女人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那女人如果不是****,你儘可跟她相好,如果是,憑你們孫府在陳倉的勢力,救她出來也是易如反掌。何苦呢?”
孫連文站起身來,低頭作勢要撞桌角,以此明志。疤臉男人眼疾手快,一把扯住,說:“孫先生,不要這樣,有話好說嘛。”
孫連文漲紅了臉,粗著脖子說:“我今天就死在你們面前,讓世人都笑話你們白虎嶺的好漢們趨附官府,不講義氣!”
那簾後之人見他像是玩真的,哭笑不得,緩下了口風,說:“那麼,今天我就網開一面,讓你跟俞小姐見上一面,互訴衷腸。以後,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孫連文聽他如此說,心裡有了一絲希望,至少自己可以見到俞梅一面,這可是上山以來夢寐以求卻難以實現的。他這番尋死覓活,雖然不能換得挽回局勢,但起碼逼對方退讓了一步,也算是小有成果了。
於是,他悻悻然整理衣襟,跟著疤臉二當家的離開了大殿,向山崖那段磚石陳舊的房屋走去。疤臉男人敲了一下門,示意看守的嘍囉開鎖,笑吟吟地說:“俞小姐,有人看望你來了。”
屋裡沒有聲響,他也不在意,衝孫連文使個眼色,說:“你們好好地聊,老大吩咐限時一個鐘頭,別說是談話,辦別的事情也是足夠了。”
孫連文聽出他話裡的曖昧不堪的意思來,哼了一聲,擺手讓他們走開,自己跨進門檻。屋子外間點著燭火,內裡卻陰暗。他探頭過去,正想開口打個招呼,冷不防頸後生風,有件東西砸在後腦,他眼前一黑,踉蹌了六七步,撲倒進去。
他頭腦暈沉,還沒省過神來,一道冰冷的刀鋒貼在他的喉間,俞梅壓低聲音冷冷地說:“敢動一下,就殺了你!”
孫連文不敢亂動,說:“是我,孫連文!”
喉嚨口緊逼的利器霎時挪開了,俞梅手拿著片寒光閃閃的鐵片站在門掩後,傻傻地望著他,問:“是你?”
孫連文點頭,說:“是我。”
俞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動心情,一下子撲過去,雙臂緊緊地環抱住他的脖頸,喃喃地說:“這不是做夢吧?你,你是怎麼來的?”
孫連文端詳著她瘦削的面頰、無助的眼神,心中愛憐交加,情不自禁地去吻她。這一次,俞梅沒有避讓,婉轉相就,舌尖遊離在他的脣間、口腔裡,時不時狠命地吸吮了幾口,離開,再看他兩眼,又吻上去。如是這般,足足纏綿了一刻鐘,他們才漸漸平息了心中的衝動和興奮。
孫連文側耳聆聽到屋子外面土匪們扒牆竊聽的動靜,將計就計,將俞梅按倒在牀邊,貼住她的耳垂,悄聲說:“我是來救你的。無論如何,你要熬過明天,游擊隊最遲明天夜裡會開始行動。我做好了準備迎接他們上山。”
俞梅點點頭,想推開他卻發覺自己手臂乏力,只得閉上眼,低聲說:“外面一大堆人在瞧著呢,放手。”
孫連文親了親她的耳垂,說:“就是演給他們看的。等他們放鬆了戒備,我們就有機可乘了。”
這對男女相擁而臥,時而竊竊私語柔情綿綿,時而嬉笑開懷語調澀軟。屋門外的疤臉男人聽得心猿意馬,渾身發熱,轉身走開了。看守的嘍囉低聲相互開著玩笑,遠遠地避開。等到了足足一個鐘頭,大當家規定的時間到了,疤臉男人才在屋外提醒似的咳嗽一聲,說:“時間差不多啦!”
孫連文用力在俞梅肩頭捏了捏,讓她記住自己的叮囑,起身出來,故意邊走邊整理衣服。疤臉男人一看就猜到了那件事上,呵呵直笑,說:“孫少爺,一刻值千金啊!老大肯讓你們見面,這樣的情面,可算是雪中送炭了,給面子到了極點。”
孫連文揮揮手,說:“我明天早上,未必就走。你們的如意算盤也別打得太過了。”
回到自己的住處,孫連文嘆了口氣,取出那盤布繩來端詳了好久。假如明天一早土匪們硬是將他強行驅逐,這山上沒了接應的人,該當如何是好?而且明天送客之舉,明眼人可以看出這是掃除障礙,準備迎接王本齋等人上山了,那個叛徒定然也在其列。萬一他們搶在游擊隊之前上山了呢?那豈不是前功盡棄了?
想到這裡,孫連文斷然決定不能再等,不管自己明天是走是留,都要先將繩索安置到位。於是,當即在窗框附近尋找了一個牢固且不起眼的地方作爲著力點,將布繩纏繞上去,打上了堅實的繩結,再不能鬆脫。然後,揭起窗板撐好,垂放繩索下去,尾部墜帶了一根木棍,到達凹入的平臺還綽綽有餘。完成了這些措施後,他吁了口氣,放下窗板,擋住了繩索出入的痕跡,以防被進屋來察看的土匪發現。最後自己脫了外衣,側身躺在被胎裡,默想著明天早晨的拖延手段,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六)
下半夜,約莫凌晨一點半左右,熟睡中的孫連文聽到了幾聲窗板的翻動聲,以爲是山風吹動的,睜眼瞅瞅,翻身不顧。但那啪啪的聲音又接連響了兩次,富含節奏。他心中一動,急忙推開棉胎走到窗前,揭撐起窗板,抓住布繩上端試著拽拉了兩下。下面有人響應地左右搖晃。他頓時明白,林掌櫃讀懂了他的圖,帶著游擊隊連夜趕來了,比他記憶中的時間整整提前了一天。
他探出半邊身子,藉著月光依稀看到對崖松樹上有根繩索橫曳山澗,下方固定在這邊的凹入平臺上,平臺處已經有了三四個人,面積狹小,已然擠不下了。這時在表示他要爬上來進屋。孫連文招手示意,自己雙手加勁,協助著下面的人沿著巖面攀爬上來。
林掌櫃率先登頂,握了握孫連文的手,說虧得自己是採藥人出身,險峻山嶺走過不少,這條道雖然危險,但還難不倒他。今天,他帶來的這十幾個人,都是翻山越嶺跳崖躥澗的好手,憑著繩索上下來去自如,靠的是一副鐵打的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