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後,她一覺睡到天亮,頭仍有些暈沉,索性躺在牀上不起身,望著天花板上的花紋圖案發愣。回味著昨夜跟吳家驤接吻時的滋味,不覺臉色緋紅。正意亂情迷時,吳家驤卻又來到了院門外,拍門叫她。她趕緊起身,去鏡子前略加修飾,這纔去開門。
吳家驤進了門,眼光卻朝後宅看,開門見山地問她,是不是老爺子帶回來一個女人?靈秀一愣,沒想到他大清早急急忙忙趕過來,開口就查問這件事,心有不悅,說他什麼時候也變得像婆娘似的,關心起這些事來了。
吳家驤笑道:“不是我關心,而是有人關心,都向我打聽,我回答不出來,又不知道該如何搪塞,所以只好找你了。”
靈秀鼓起嘴,似笑非笑地說:“我問過,老爺說這是朋友的女眷,借住在孫府養病的,哪像你們這些人胡亂想象的。”
吳家驤聽她這樣說,倒也釋然了,沒有再加追究,抱肘在胸前,打量她海棠春睡方醒、別有韻味的樣子來,笑道:“這會兒模樣,比昨晚還好。你這個小妖精,迷死人了!”
靈秀臉上猶如一張紅布,甩手輕輕打了他一下,說:“你這個輕薄浪蕩的模樣兒,纔不像個好人。”
吳家驤握住她的手,朝自己身邊拖了拖。靈秀沒有抗拒,順從地坐在他身旁。他忍不住又去吻她。她有了昨晚的經驗,也坦然接受了。兩個人交頸鴛鴦般互相吮吸著對方的嘴脣、舌尖,口水塗滿了面頰和下巴,卻仍然意猶未盡。吳家驤感覺渾身燥熱,解開了軍裝的領釦,喘息著去摸她胸前。靈秀本想跟昨晚一樣,堅決地制止他得寸進尺的要求。可是,這溫馨的上午,陽光從天窗透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令她慵軟無力拒絕,只是說了聲不要,便被他的雙脣堵住了嘴,然後他的嘴脣替代了雙手順勢下滑到她的胸口,柔軟、溼潤的舌頭在嬌嫩的肌膚上滑動。她的腦子裡轟然空白,所有的理智都在瞬息間化爲烏有。佔據整個意識的,全是。這剎時敞開的之門,將她拖拽入了激情、快樂的深邃海洋中,捨生忘死,再難回頭。
(三)
孫嘯伯到達西安時,天色已經昏暗。他在鄒公館門前下車,帶著兩個心腹進了門。鄒震預先得知了消息,估算時間也準,在門口稍稍等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就迎到了客人。他並不知道孫嘯伯的來意,但從神情和語氣看,多少還是感受到了一些鬱怒和壓抑。
公館裡的廚子早已得到了吩咐,菜料齊備。那邊一聲吆喝傳來,這邊就將爐火燒旺起來,大碗小碗、大盆小盆,切碼好的食材眼花繚亂地下了鍋,頃刻間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餚就端上了桌子。今天鄒震招待老友的是陳年西鳳酒,敲開泥封,香洌的氣息滿屋遊走,令人未飲已醺然。孫嘯伯識貨,知道酒是好酒,可是酒入愁腸愁更愁,自己滿腹的心事,哪裡經得住它的催化呢?
鄒震瞧他飲興不足,也不在意,邊招待吃菜,邊聊起這兩天省城時局的變化。楊虎城正式卸去省主席職務,南京方面加撥一個師的番號、武器裝備,催促他發兵剿共,左拒****從陝南入境,右擋陝北****南下接應。楊的方案是,擺出拒共入陝的陣勢來,以防兩股****合二爲一,如虎添翼,威脅自己的生存。對待陝北方面,則演了一出默契戲,敵不動我不動,大家都採取守勢,互不相擾。
現在著急的是中央軍和川軍。他們勞師動衆,前堵後追,卻不能將這近萬之衆的游擊隊殲滅,眼睜睜地看著它往陝西去了。萬一陝軍趁勢一舉殲滅這股****,大功盡落在楊虎城之手,豈不是損兵折將白忙了一場?
孫嘯伯聽說的消息,心裡有些感想,放下筷子問道:“鄒兄,你不比我久處偏狹之地,倒是說說這些****日後是不是要成氣候,攪得這天下不太平?”
鄒震沉思道:“說起來,這些****還是有些本事的。蠱惑人心一道,爐火純青。老蔣親率百萬之衆,幾度圍剿,終不能將它盡數撲滅,實在是力不從心了。眼下,據說從陝南過來的,只是一支偏師。****大部,眼下正從西康折向甘肅,萬一三股力量合在一處,那中央軍數年剿殺之功,就毀於一旦了。”
說實話,現在孫嘯伯對於兒子的底細判斷基本上有六七成把握,至於兒子那位所謂女同學俞小姐,則是毫無疑慮地認定她是****。王本齋、劉少校甚至包括吳家驤,他們對於她身份的懷疑,絕非是空穴來風。但他堅信,兒子是被這個女人蠱惑得迷失了理智,才鋌而走險的。只要打破了他的幻夢,自然會恢復常態,走到正途上來。他聽了鄒震這一番介紹,並不奇怪。能成其氣候,並非偶然。俞小姐這樣的人多了,像自己兒子這樣的人也就更多,合在一起,自然能成燎原之勢。
但是,這場火能燒多久?他沒有把握去估算,可萬一火勢熄滅後的結局,他是瞭然於心的。人頭落地,伏屍遍野,血流成河,自然是不在話下。他可不願意自己的兒子落得這樣的下場。因此,籌錢救他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打發他去上海,送他出國留洋。等到他真的迷途知返,纔算了卻心思。孫家的家業需要他繼承,總不能在這一代人手裡灰飛煙滅吧?
當即,他言歸正題,舉起杯子敬了鄒震一口酒,說:“眼下,西安倒是安全,陳倉卻局勢混亂。非但、****、陝軍混亂一氣,連土匪都冒出頭來逞強。這不,我兒子連文被劫去做了人質,開口就要幾萬塊贖金。我那點家底,自從八年前宋哲元破城縱兵劫掠之後,所剩無幾,維持度日還可以,但遇上這檔子意外大事,那是杯水車薪、遠遠不夠了。沒奈何,只好到西安來求人了。當賣些家藏之物,再募化點現錢,好救這個孽子的性命。”
鄒震吃了一驚,忙問詳情。孫嘯伯便遮遮掩掩大致含糊地講了一遍。鄒震說自己跟101師長相熟,他眼下駐兵的位置離白虎嶺不遠,可以請他出兵幫助。孫嘯伯連連搖手,生怕動武逼得土匪狗急跳牆,先行撕票,要先救兒子脫險,再行剿滅不遲。鄒震嘆息說可憐天下父母心,這些孩子日後結草銜環,不知怎樣報答才能彌補呢。
當下,他詢問孫嘯伯資金的缺口有多大?孫嘯伯說陳倉家中能拿出一萬塊錢左右,手裡的藏物期望能賣到兩到三萬,餘下的就上門打秋風,幾位至交好友,每家借個兩千,大約可以湊足數字。等這些事辦妥了,賣了西安的房子,一半還債,另一半送兒子出洋留學,再不容他在身邊闖禍了。
鄒震想了想,說幾家湊錢問題不大,但不知道他出手的東西能否賣到期望的價錢。孫嘯伯苦笑,說走一步看一步吧,總比束手待斃強吧?
次日一早,秉承孫嘯伯的意思,鄒震發出四份請柬,邀請省城古玩行的幾家老闆前來鄒公館一聚,有兩件家藏寶物要轉讓。當然,其中沒有執古玩行牛耳的榮慶齋。
以鄒震在西安的地位和影響,他要出貨,肯定不是尋常之物。所以,等不到請柬上約定的次日下午四點的時間,晌午兩點剛過,衆人就匆匆到場了。鄒震午睡方起,洗把臉提神後,請他們到書房去見面。孫嘯伯爲避嫌疑,坐在隔壁的屋子裡,由傭人往來傳遞消息,捎帶口訊。
鄒震的書房裡,爲保證光線,八扇隔門全部敞開,盛放那兩件器物的方桌特地擺設在天窗和門外光線最適宜的交匯處。四位古玩行的買家捧茶、抽菸,嘴裡聊著些閒話,眼神卻一刻不離桌上的玉獸和青銅方簋,個個有見獵心喜之意。不過,他們也明白賣主將他們一起邀來的用意,就是看他們競價坐收漁翁之利。東西雖然好,但誰也不肯輕易地上了圈套。
鄒震悠然地吸菸,說這次機會難得,而且只找熟人來做,不熟悉的買家,再有錢也不請。他的言下之意,大家隱約也都明白,哈哈一笑。鄒震也不多說些虛詞,先指指那隻巴掌大的和田白玉雕琢的玉獸,說:“這件東西,大約是戰國至西漢時的,血沁色佳,國君級別纔可享用的玩物,死後又隨身下葬,再看包漿,大約是百餘年前出土面世的。料好,雕工好,絕非尋常人所有。各位,請出價。”
四個買家稍稍猶豫,合計一氣,問他開價多少?
鄒震豎起兩根指頭,笑道:“兩萬。”
四個人中,先有三個偃旗息鼓,搖頭不語。
寶祥齋的馬老闆思忖一下,說:“貴了點。我們吃下貨,轉手沒有利潤。鄒老爺能否讓一些價呢?”
鄒震胸有成竹地說:“一萬八千,再不能讓了,一分價錢一分貨。”
馬老闆不慌不忙,說:“一萬五千,我拿下。”
鄒震咂了一下嘴,說:“這個價太低了,我怕是不能再讓。”
馬老闆搖頭說:“我再加一千塊。一萬六,鄒老爺不肯,我也沒有法子。”
鄒震見他加了一千塊,在孫嘯伯的交待的範圍內,佯裝遲疑,正要答應。冷不防,一旁面露難色的博雅軒劉老闆斜刺裡插話道:“一萬八,我拿了,不還價。”
他邊說,邊掏出銀票來數著丟在桌上,擡手將玉獸捏在手裡把玩,再不肯丟。
他這一出手,不但同伴同行們驚詫,連鄒震跟隔壁的孫嘯伯都被弄了個措手不及。但是,他沒還價,按照鄒震所報的價格,又極其爽快地付了款,誰也無話可說,只得在心裡詛咒幾句。
鄒震面露笑容,說:“好,玉獸被劉老闆捷足先登了,所以說大家不要猶豫,好東西,自然搶手。下面這隻青銅方簋,據銘文記載,是西周康王時虢國國君的禮器,銘文十八,鏽彩斑斕,鑄造工藝繁複,是青銅禮器裡的上乘之物。我出價,兩萬。”
這回,馬老闆存了心眼,聽他開價拍了下桌子說:“成交!”
他一隻手按住青銅簋的邊緣,一隻手取銀票,一副志在必得的勁頭。其他兩個沒有機會出手的買家,這時候腸子都悔青了。沒料到這兩位同行志在必得,會如此行事,自己參加這場聚會,只是成了陪襯而已。
鄒震也沒料到結果會是這樣,三萬八千塊錢銀票收下,一切都順利地辦妥了,心中奇怪自不待言。他客套地要留客人吃個晚飯再走。那些得手的和失意的買家們都沒有心思再逗留下去,紛紛起身告辭。
送完客人後,鄒震笑嘻嘻地迴轉來。孫嘯伯臉上狐疑,反而不像他這樣喜悅,未免有些詫異,鄒震問詢原由。孫嘯伯從這交易陣勢中覺察出了其中的蹊蹺,按說這兩樣東西的價格,出得偏高,超過了心理預期,可這兩個買家卻是爭先恐後地爭貨,像是事先就有了主張。錢花自己的心疼,花別人的,就如流水毫不吝惜了。難道……
他有些懊悔,不該來鄒公館,委託鄒震辦理這件事,明明知道他曾經跟榮慶齋的榮老闆有過瓜葛,難保他或者鄒公館裡的人不通風報信。不過,從這場面上看,似乎又不像是榮老闆一人在幕後操縱,馬、劉二人之舉,依稀表明還有人也對這兩件東西感上了興趣。那人會是誰呢?
鄒震纔不管他心中的猜疑,將銀票遞在他手裡,說:“孫兄,事情辦妥了,可以回去救令公子脫險啦。”
孫嘯伯作了一揖,說:“這樣正好,我連跟諸位借錢都不必了,省卻了一番尷尬。今晚,我要請你吃頓飯,再叫幾個老朋友聚聚,明天一早,我就返回陳倉。”
鄒震見他貌似高興,心情也大好,拿起電話來一番邀約。天黑之前,請了三個有空閒的朋友,一起去清風閣酒樓碰面。
清風閣酒樓,顧名思義,有一座高聳的樓閣,矗立在省城鬧市區。挑高的兩盞碩大的燈籠,格外醒目。這地方是老字號,孫嘯伯並不陌生。老闆還是原來的老闆,只是又老了幾歲罷了。見了他隨鄒震一起來,記性好得出奇,一見面就作揖叫聲孫老爺。孫嘯伯略回一禮,上得樓去。老闆先吩咐夥計沏壺上等好茶來,招待他們邊喝邊等客人。
不一會兒,另三位客人準時到達。他們本來都有事務纏身,沒有空來。但聽說是孫嘯伯做東,他是個不常在西安的稀罕人,這面子不能卻了,便都從百忙中抽身而來了。鄒震遵從孫嘯伯的叮囑,不提兒子被綁票、賣古董籌贖金的事情。衆人聚首,聊的是眼下的時局,說來說去,都圍繞著陝南以及陳倉一帶錯綜複雜的形勢,要孫嘯伯就此在省城住下來,等局勢穩定了再回去。
孫嘯伯默聽在心,隱約有數,加上贖金已籌,營救兒子在望,又是東道主的身份,便主動多喝了幾杯酒。一輪下來,不免有些醺然,脫下外套掛在椅背上,起身去臨街窗口,俯看街市的夜景,撫欄回想多年前自己在這座城市風光一時的往事,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