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孫連文去匪巢尋求聯(lián)絡(luò)，陰差陽錯失之交臂後，既好笑又覺得遺憾。不過，自己主動尋找土匪，已然釋放出訊息過去。如果對方願意見面，必然會來找他，用不著再唱什麼白虎、美人之類的調(diào)子了。倒是林掌櫃所說的潛藏在文明旅社裡的那位謝先生，他存心想碰碰運氣。儘管林掌櫃讓他小心，但憑藉著吳家驤這層關(guān)係，他還是頗爲(wèi)自信的。

上午吃完早飯，他斟酌定自己的藉口，去了文明旅社。

通訊處裡，劉、吳二人都在，各自指揮著自己的直屬電臺，忙於收發(fā)密電，讓他先在會客室裡稍候。正中孫連文下懷，他捧著茶杯在沙發(fā)裡坐了一會兒，看看身邊沒人，緩緩地挪到門前，探出半邊身子朝狹窄的走廊兩邊打量。左邊，是樓梯口的出入處；右側(cè)徑深還有五六米，列著三扇緊鎖的房門。電臺分設(shè)在左側(cè)走道里的兩個房間裡，內(nèi)裡再設(shè)電臺也是有限的。如果那位來自省城的叛徒謝先生就在旅社內(nèi)，除了這裡再也沒有合適的藏身處了。

他想悄悄地摸過去察看，但又要謹防被人發(fā)覺，猶豫再三，決定冒險一行，索性放下茶杯點上支菸，大大咧咧地出去，擇定了走廊頂端正對著自己的那扇門，砰砰地敲拍。門內(nèi)有人警覺地問是誰？孫連文揣著明白裝糊塗，問劉少校在嗎？

門開了條縫隙，孫連文留神朝裡閃電般一瞥，看清楚了房裡牀上坐著箇中年男子，邊抽菸邊啃著雞腿，臉色蒼白，像是有些日子沒見著陽光了。開門的是個少尉軍官，好像認識孫連文，手指朝他身後指指，說：“劉處長在樓梯邊的那間屋裡，不在這裡。”

孫連文哦了一聲，轉(zhuǎn)身便回，到了劉少校所在之處，大大咧咧地拍了兩下門，說：“劉兄，你們忙吧。我走了，明兒有空再來拜訪。”

劉少校開門出來，一把拖住挽留說：“我公事辦完了，正好陪你，你卻要走，這可不成。”

他再度將孫連文請回會客室裡坐下，又去催促了一下吳家驤。吳家驤拿著份電文進來，說：“好消息，川軍、陝軍、中央軍聯(lián)動，在赤石谷重創(chuàng)一股****，斃敵千餘，敵殘部正向北逃竄，怕是插翅難逃了。”

劉少校接過電文瞧瞧，說：“你們也算是未來的郎舅之親了，連文兄來你不接待，可說不過去。”

孫連文笑笑，說：“跟我別客套，少不得要麻煩你們。我就是探聽一下白虎嶺那邊的事情。俞小姐至今沒有消息，可急死人了！”

劉少校狡黠地笑，說：“連文兄心繫情人，寢食不安啊。不過，她是黨玉昆的侄女，跟黨部舊屬打交道，應(yīng)該不會吃虧的。再者，孫府跟黨玉昆的關(guān)係世人皆知，你們父子以私人身份出面，或許比官方還要適宜。”

孫連文點點頭，說：“我是有這個打算，但可惜沒有渠道跟土匪聯(lián)繫。你們這裡有沒有辦法捎到信？”

吳家驤目光微妙地看著他，說：“我們初來乍到，對本地土匪根本不熟，暫時還不能。你，耐心點。”

劉少校說：“何必多此一舉呢？孫兄或者孫老先生親自去一趟白虎嶺，豈不更好，更顯誠意。”

孫連文苦笑不語，一臉的失望，又閒扯幾句後，起身告辭。

吳家驤親自送他下樓，到了街邊，帶著點埋怨口氣說：“你到這裡跟他說這些，多此一舉。不是告訴你了嗎，我正託人想辦法呢。這些土匪，跟駐軍之間瓜葛不清，白虎嶺雖然在陳倉的防區(qū)內(nèi)，但是丁團長是外來不久的，對他們並不熟悉。我託的朋友，長年累月地跟他們周旋，還是有些面子的。”

孫連文裝出惶恐之色，解釋說自己是一時情急，生怕俞小姐有個意外，現(xiàn)在聽他這樣說，放心多了。他和吳家驤拱手作別後，一路向前，途經(jīng)藥材鋪子時，暫作歇腳。

林掌櫃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猜出了來意，忙將他引到後院去。孫連文悄聲問他，那個姓謝的是不是眼瞼下有顆紅色的小痣？林掌櫃點頭,說對上號了，就是他。孫連文也不用畫圖，直接告訴他，文明旅社二樓最西頭，門正對走廊的那間屋子，是謝某的藏身處。屋裡除了謝某之外，還有兩名陪同他的客人，都佩著槍。整個文明旅社，警衛(wèi)士兵約一個排，都隸屬城防團，每天都輪班換防。通訊處裡辦事的十幾個人，基本上都是譯電發(fā)報的文職人員。

林掌櫃當(dāng)即表示了謝意，但是囑咐他近兩天不要再去文明旅社，以免被懷疑，暴露自己的身份。鋤奸一事，地下組織自有主張。

順利完成了這件事後，孫連文心情輕鬆下來。那個姓謝的叛徒，認出了俞梅，是危及她生命的一個重要隱患。林掌櫃說得不錯，必欲先除之，否則，留滯日久，遺禍無窮。在他眼裡，此人的存在，比之於俞梅身陷匪巢的威脅，猶有過之。

不過他不知道，他與吳家驤下樓之後，劉少校站在臨街窗口，窺測著他離去的背影，並未猜測他的真實來意。他以爲(wèi)孫連文是來文明旅社探口風(fēng)的，純粹是爲(wèi)了俞小姐。他已經(jīng)和王本齋、丁團長計劃停當(dāng)，近日將一起親歷險境，帶上謝先生去白虎嶺走上一遭。等確定了俞小姐的****身份後，再將她押回陳倉。陳倉城裡****地下組織以及城外的游擊隊，將難逃覆亡的命運。

他採納了王本齋的建議，這件事的前前後後全部對同僚吳家驤封鎖消息。只要俞小姐被指認，吳和孫府的關(guān)係可以上升到私通****的高度，剝除軍職、驅(qū)逐離開陳倉那還是小事，弄不好，就此搭上性命都有可能。

他幸災(zāi)樂禍之餘，又隱隱生了幾分憐憫之情。這年輕少校的大好前程，居然毀在交友不慎、毀在女色情愛上面，真是悲劇。不過，世事就是這麼殘酷、無情，個人的命運是各人自己選擇的。他如果走到了這一步，只能用兩個字來概括了：活該！

他方纔看清楚了吳家驤收悉的十七路軍總部的電文，自己收到了情報處的電文，卻被他鎖進了保險箱。那份電文內(nèi)容是蔣委員長飛赴西安，迫令楊虎城進剿陝北****。陝南等地，將由中央軍及東北軍接管，密切注意駐防這一地區(qū)的陝軍的動向，以免重蹈川、滇軍縱敵逃逸的覆轍。

這份電文的內(nèi)容，大約縣黨部王主任、王特派員也會收到。在對付地方勢力的情報活動中，黨部情報系統(tǒng)是急先鋒。王本齋剛剛就職不久，急於建功，他跟丁團長的交往密切，想必城防團的動向，已然瞭如指掌。自己可以順藤摸瓜，借這條線試試。

王本齋自從襄助劉少校說服丁團長二度派信使前往白虎嶺之後，對於土匪方面的回覆十分上心，叮囑丁團長一有迴音，就跟自己聯(lián)絡(luò)。他正在黨部辦公室裡翹首期盼時，電話鈴響。拿起接聽，不是丁團長而是劉少校。劉少校裝出無所事事的樣子，閒聊了幾句，藉口說吳少校電文中聲稱陝南大捷，殲滅****若干，****殘部奪路而逃，要提醒丁團長小心是奔陳倉道來了，那可有一場惡戰(zhàn)要打。

王本齋洞悉時局，對他透露的消息不屑一顧，但聽他提及城防團，明白他的心思是在白虎嶺的回訊，當(dāng)即點破說土匪方面尚未有消息，讓他暫且耐心，一有情況馬上通報。這份人情，是自己主動送上門來的，他只顧笑納就是了，不要多心。

劉少校見他誤解了自己的意圖，也不辯解，一笑了之。放下電話出了辦公室，在走廊裡恰好碰見吳家驤。吳家驤送走孫連文後，另有些瑣務(wù)，處理完回來，正要找他商量一件事。此刻便拉他去自己的辦公室，考慮了片刻，有些爲(wèi)難地說總部有指示，先前因爲(wèi)孫連文在場不便講。楊主席奉命剿共，對於陝北匪情需要準(zhǔn)確的情報。聽說謝先生在****陝西省委一度負有領(lǐng)導(dǎo)軍運的職務(wù)，熟知陝北匪情，想通過他在陳倉就地瞭解，彙總情報轉(zhuǎn)呈總部。不知道劉少校肯不肯給這麼個面子，精誠合作一次。

劉少校心裡躊躇，這位同僚自從謝先生來陳倉後，從未主動提及與他相關(guān)的問題或要求。這時候突然伸手，藉口楊虎城剿共，倒是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不便拒絕。可是，他想從謝先生口中得到什麼情報信息呢？萬一他問及了情報處專屬的秘密，就壞事了。他考慮一下，應(yīng)允說下午將和吳家驤一起去跟謝先生聊聊，儘量滿足他的要求。

吳家驤要見謝先生本屬公事公辦，見他答應(yīng)了也就放在一邊，自去忙碌。中午快要吃飯時，接到了鄰縣駐防營的電話，是他那位營長朋友親自打來的，說白虎嶺方面有了迴音，他所委託的是山寨三當(dāng)家的，原先是黨玉昆的警衛(wèi)排長，私下裡有點小買賣合作，關(guān)係不錯。但這次怕是幫不上忙了。據(jù)說關(guān)於那個被劫的女人，竟然牽動了陳倉城裡的政要們，丁團長、王本齋、劉少校都一起插手這件事情。而且，這個女人具有****嫌疑，不像僅是黨玉昆的侄女這麼簡單。大當(dāng)家的一直藏身幕後，這次像是跟這女人鉚上勁了，釋放下山一事免談，正等著陳倉方面來認人轉(zhuǎn)押呢。

吳家驤頓時出了一身冷汗，萬沒料想到這件事水深如此。俞小姐是****的話，孫府有窩藏****的罪責(zé)，自己和孫府父子交好，跟孫府小姐戀愛相好，那可就再難洗脫得清了，必須立即尋思對策。他掛了電話後，坐在桌前茫然若失地抽了幾根菸，逐漸冷靜下來。劉少校揹著自己參與了這個陰謀，居心叵測，和王本齋、丁團長等人沆瀣一氣。幸虧自己另外託人打聽，別有耳目，不然，就要被矇在鼓裡了。他斟酌再三，決定不捅破這層薄紙，就由著他們暗地裡鼓搗，決意動用自己的一切關(guān)係和手段，來應(yīng)對這樣微妙的局面。

首先，他判斷了那位俞小姐是****分子的可能性。依照他這幾年來從事情報工作的經(jīng)驗來看，這位俞小姐身上的疑團是顯而易見的。特別是離開陳倉的時間之巧，簡直是天衣無縫。至於二郎坡伏兵繳土匪的械，敏銳的直覺告訴他，這絕非城防團所爲(wèi)。丁團長不會爲(wèi)了這幾條槍，而煞費苦心。反倒是裝備簡陋的游擊隊，纔有可能這樣做。假如俞小姐是****分子，那他面臨的只有兩條路走，一是殺人滅口，洗脫自己；二是搶在劉、王等人之前下手，逮捕俞小姐，反戈一擊；三是替俞小姐掩蓋，也就是替孫府掩蓋，替自己掩蓋。至於選擇哪條路，他一時難以決斷。按理說，前兩種選擇最適合自己的身份，可是成功性不大，試試可以，但不能孤注一擲。至於第三條，那是無奈之下的選擇，違背了他的職業(yè)操守，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爲(wèi)之。

這個中午，他遐思不斷，絞盡腦汁，甚至忘記了吃飯。午後一點，劉少校推門進來，招呼他說跟謝先生商量好了，這件事今天下午就辦妥它，可以早些向總部報功了。

吳家驤道了聲謝，起身跟在他身後去最裡面的那個房間，去見謝先生。

謝先生的中飯是跟劉少校一起吃的，邊談邊聊，劉少校關(guān)矚他該對吳少校說的以及不該說的範(fàn)圍。這會兒見他們進門，和劉少校默契地一笑。吳家驤拿起記錄本子，把自己的問題和謝先生的回答逐個記錄下來。一個鐘頭後，大致完成了任務(wù)。他收起紙筆，在劉、謝二人以爲(wèi)談話即將結(jié)束時，突然問了一句：“據(jù)說，謝先生原來在北大念過書。你的舊同事裡，有位同樣畢業(yè)在北大的俞梅小姐，你熟不熟悉？”

謝先生茫然道：“不認識，據(jù)我所知，地下組織裡北大畢業(yè)的女性根本就沒有。”

他這一句石破天驚的話，是一個絕佳的招數(shù)。既向劉少校點明瞭自己也在偵察俞小姐的立場，又讓他無法猜測到自己所掌握的底細。謝先生在北大唸書的秘密，劉少校並不知道。而他機緣巧合，從總部方面得到了絕密消息。這時候拿出來亮相，不由得劉少校不心生疑竇，百思不得其解。

（二）

孫嘯伯坐在書齋裡，提起筆來在平整的宣紙上寫了一個字，隨即便興味索然地丟開了筆，撩起衣角走到窗前，朝院子裡瞧了瞧，杳無一人。自從返回陳倉後，他一直在排查府中那個長年累月將他的墨跡從廢紙堆裡收集起來，弄到西安乃至於天津北平的傢伙是誰。

他那天在榮慶齋古玩店後宅，乍一看到那滿屋子懸掛的字跡，差點兒沒背過氣去。約翰遜不動聲色地收藏自己的字有幾年了，而自己做夢也想不到，隨塗隨扔的東西，竟然被他從中看出了破綻和門道。這幾道圍繞著他佈下的埋伏，真是匪夷所思到了極點。王本齋暫且不論，約翰遜遠道來陝，決不會輕易罷手的。他再三留意府中的人，至今還沒有查出內(nèi)奸來，他到底是誰呢？害得自己連寫字遣興都不成了。真是可恨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