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冷戰的時間有點長,長得讓胡綸覺得春天都布滿了霜花,即便入了夏,仍是冷意瑟瑟。
千羽墨初時依舊經常去天香樓,然而洛雯兒視他為透明,不過若是叫吃食還是會送上來的,誰讓當初有過約定呢?
于是按照約定,天香樓每月的進賬皆要三七開,每旬一結。這方面千羽墨一點不含糊,還總會找出各種理由將洛雯兒剩下的三成再刮去一層。
每當看到主子似笑非笑,振振有詞,聰明睿智盡情展現,而洛雯兒則是咬牙切齒,卻不肯吭聲,只任他宰割時,胡綸心里就叫苦,這倆人估計真是沒法緩和了。可是,這不正好嗎?
后來,除了“收賬”,主子便很少去天香樓了,大多時間待在宮里,重又恢復了當初沉默是金的狀態。他只好繼續“自作聰明”,整日里猜主子的心思。但見主子開始時還擺弄那兩個小木人兒,可是有一日,那兩個小木人兒忽然不見了,而且再也沒有出現過。
他想,主子應是真的打算放手了,畢竟,那二人只是長得像而已,而夢妃,是從來不會讓主子這么傷心落寞的。主子也終于明白,一切,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
這段時間,洛雯兒的脾氣有點糟,以往張媽她們還能跟她說上兩句話,可是現在,那張臉繃得緊緊的,連趙益見了都覺得驚悚。
大家都認為洛雯兒定是被千羽墨的苛刻弄得心情煩亂,關鍵是任誰也沒想到那個一向笑若春風的公子竟是這樣一只不僅不拔毛還要狠狠啄人一口的鐵公雞。
現在天香樓內外都戰戰兢兢,生怕一個不小心就點燃了掌柜這個爆竹。好在洛雯兒從不對身邊的人發火,可若是外面的人惹了她,結果可就不一樣了。而且,即便惹的不是她,若是被她趕上了,更逢心情不好,那人便倒霉了。
其實,這件事千羽墨也知道,因為那日,恰恰是他最近一次“收賬”的日子。
當時,天香樓賓客盈門,照例亂哄哄的。
洛雯兒將一旬的進賬往千羽墨眼前一擺,任他取用,自己則懶得聽他找各種理由進行“盤剝”,轉身就下了樓。
過了沒一會,外面更加熱鬧起來。
胡綸只見主子眉心一緊,僅是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蹤影,唯大開的門扇在喧鬧中晃悠。
待他趕下樓時,但見客人們都堆在門口,也不知在張望什么,口里有叫好的,也有不忿的。
他好容易擠到最里層,直接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像條蟲子似的在地上蠕動,旁邊站著洛雯兒,正在怒罵。
她語速太快,胡綸只能零星的揀出“卑鄙”、“無恥”、“下流”等極為抽象的詞匯。
問了旁邊人才知道,這個男人嗜酒成性,把家里的東西賣的賣,當的當,全換了酒錢,卻是越喝越窮,越窮越喝。
家徒四壁,老婆連生了幾個孩子,都落地就死了,只得了一個女兒,卻是傳不得宗接不得代的,好容易又生了個男孩,可生下來就是個傻子。
男人更是借酒澆愁,今兒個老婆的娘家人實在看不過去,留了兩串錢,因為房子四處漏風,女人在月子里做下了病,要她請大夫瞧瞧。
可是娘家人前腳剛走,他后腳就拿了錢要去打酒喝。
女兒死活不讓,他便給了女兒兩耳光,打得孩子滿臉是血。
可是孩子硬拖著他的腿,要他把錢給娘留下。
他怒了,夾著孩子沖到街上,說反正是個賠錢貨,不如賣到青樓,省口飯,還能賺個三瓜倆棗貼補家用。
老婆又哭又喊的追上來,已是從街頭鬧到天香樓,正趕上天香樓的掌柜出來,好像認識那個小女孩,結果這兩邊就干上了。
胡綸定睛一瞧……此刻,小女孩的淚已是把臉上的血跡沖得差不多,他也認出來了,這不是冬至那日,洛雯兒“撿”的那個小丫頭嗎?叫什么……什么“妞妞”?
“……像你這種人,除了怨天尤人,除了打女人打孩子,除了浪費糧食,還能做什么?人渣!”
洛雯兒又狠狠的踹了地上的人一腳:“別以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你的女人若是離了你,包準比現在活得好!生的孩子死了,生的兒子是傻子,都是你的錯,你竟然還敢怪別人?”
再踹一腳:“你們現在就和離,我給你錢,你能滾多遠就滾多遠!”
胡綸嚇了一跳,俗話說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洛雯兒這是在干什么?
再看周圍的人……指指點點,還有的說,天香樓的掌柜怕是看上了這個拖油瓶的女人,所以要拆了人家兩夫妻。
可是瞧瞧那個女人……就算曾經有什么姿色,如今面黃肌瘦的,早就沒了人模樣了。那說話的是什么眼光?什么心思?
而面對即將到來的幸福生活,那娘倆不干了,哭著撲到男人的身上,死活要做一家人。
胡綸看得頭大,然而見男人死狗一般的趴在地上……雖是瘦,可是個子挺高,絕非洛雯兒可以匹敵。
他不由得睇向仿似袖手旁觀的主子……
恰好妞妞也看到了千羽墨,就像看到救星般撲了過去:“姐夫,姐夫,你別讓姐姐拆散我們……”
姐夫?
眾人驚愕。
又撲向洛雯兒,拽著她的袍角,哭得小臉花花:“姐姐,你別打我爹了,要打就打我吧,嗚嗚……”
姐姐?
眾人再次驚愕。
“啪嗒”。
胡綸似聽到一聲脆響,回了頭,正見白濂抓著剩下的盤子,嘴巴半張。
洛雯兒待不住了,轉身便往回走。
正好路過千羽墨身邊……
胡綸看見主子的唇動了動,似是要同她說話,可是她就好像沒看到般,確切的講,是看到了,而且清清楚楚,因為她堪堪繞過了他,走了……
這件事后,天香樓的掌柜是個女人的消息霎時傳遍全城,進而傳向無涯,正在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向各國乃至元玦天朝擴散。
這年頭,除了青樓的老鴇,出來做生意的女人寥寥無幾,當然擺個小攤,賺個仨瓜倆棗的除外,而且還都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老媽媽,而像洛雯兒這般年輕,又將生意在短期內做得這么大,這么聲名鵲起的,簡直是開天辟地的頭一遭,而且誰都可以預見,天香樓錢途無量。
所以天香樓的生意比以前還要火爆,大家都紛紛想要看看這個年輕有為女扮男裝的掌柜。
說來也怪了,早前便見她唇紅齒白,明眸善睞的,怎么就沒想到她會是個女人?當然,也曾有人暗地里猜測……看那纖細的身段,秀氣的臉蛋,大概是得了哪位貴人寵愛的小倌,拿了人的錢,出來顯擺了。
也難怪眾人會做如此猜想,誰讓南風館里的那些小倌整日里擦脂抹粉,混淆視聽?
而自得知天香樓的掌柜乃女兒身之后,雅客居的掌柜開始頻頻出現在天香樓,叫上一盤餃子,一壺酒,有時能從早上喝到晚上,有一句沒一句的跟別人嘮雅客居和天香樓的淵源。
所謂的“淵源”,就是天香樓投毒事件后王上御賜匾額前每日提供給雅客居的一千盤餃子。
而就在“御賜”一事后,有人看到雅客居來人偷偷找到了天香樓的掌柜,鬼鬼祟祟的塞給她一樣東西。
據說是一紙條約,就是有關一千盤餃子的條約。
當初偷偷摸摸,如今卻又屢屢提起,三角眼又時不時的往樓上瞟,雅客居陸掌柜的心思可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陸明肇的老婆前年可是死了,至今未有續弦,于是……
只不過人家天香樓的掌柜青春少艾,模樣是一等一的好,雖是男裝,卻比抱月樓的花魁還美上三分,而陸明肇可是不惑了,但人家最近專挑桃紅柳綠姜黃的穿,好像是減了那么三兩歲。只不過以往隔三差五的,天香樓的掌柜還露上一面,可是自打陸明肇來了,大家就再也看不到這位掌柜的芳蹤了。
胡綸覺得在這點上洛雯兒做的還是不錯的,挺寬主子的心,只不過主子自那日收賬后,就再也沒有去過天香樓,好像當真把洛雯兒給忘了,就是出神的時候越來越多,人更加沉默,就連唇角的笑意也不見了。
然而現在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不少年輕人都愿意往天香樓湊,整日里搖頭晃腦,吟詩作對,個個打扮得溜光水滑。
胡綸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主子既然已經打算放棄了,他倒像看著自家的寶貝似的見天的往天香樓跑,生怕洛雯兒被哪個輕薄的小子給勾跑了。
說來也怪,自從得知洛雯兒是個女子,白濂忽然要辭職,任洛雯兒怎么挽留不都成。洛雯兒只好給他多發了兩個月的月錢,然后他第二日便遠走他鄉了。
胡綸納悶,莫非那小白臉當真喜歡的是男人而非真正的女嬌娥?
不過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好消息,可是當他繪聲繪色學給主子聽時,主子只是牽了牽唇角,繼續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