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親眼見到黑施三時,梁未也知道曲瑜不敢騙他,只以為“病的很重”。
但站在病床前面,梁未大為震驚。
這叫病的很重?
她滿面潮紅,呼吸時有急促,眼神兒看人帶著不清楚,每時每刻都在掙扎搏命。
乍一看離垂危不遠。
熱身子吹冷風,尚且是個生大病的原因。熱身子遇涼井水,健康的大漢也能放倒,來上一場大病不在話下。
殷若只想趕快的病,加速的生病,把自己浸在涼井水直到全身出現不舒服。
當天夜里就發熱,第二天病上一天轉為嚴重。這是第三天,按一個說法,病來如山倒,正是相當厲害的時候。
梁未忘記這是個姑娘,徑直向前伸出手,在殷若額頭上一試,滾燙的有如新泡的茶水,不由得梁未也失聲而呼:“這么燙。”
殷若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見到梁未在,想不到殿下親臨的詫異,也想不起感激,心中的執念,讓她沙啞嗓子問道:“殿下,我的鋪面一間也不分給人。”
嘶暗的語聲,和黑施三囂張時的清脆相比,好似一面破鑼。
梁未想也沒有想,一口答應下來:“依你。”
北市的鋪面給誰,本就在梁未一句話里。如果他愿意全給黑施三,哪怕白送呢,也沒有人敢說一個字。
這是位皇弟殿下,大梁國本就是他家的。
肯定的語聲激的殷若眸光清醒幾分,梁未就更沒有任何后悔。不就是暫時不分嗎?他當得了家,做得了這個主。
殷若頭疼欲裂,渾身如繩捆索縛,一個呼吸也似用盡全身力氣。但腦海里查驗過殿下的回答,字字的意思都對自己有利,其實不過就兩個字而已,殷若強撐著擠出一個笑容,表示自己很開心。
“嘻嘻。”
通紅的面上刀刻般的笑,讓梁未起了憐惜。他很想多安慰黑施三幾句,但他是個殿下,縱然沒有男女之別,也不可能坐在床沿上。后退一步,左看右看的尋找椅子。
猛烈的咳聲,先如鐵匠敲擊鐵砧,再就像拉扯破風箱,從黑施三的嗓子眼里龍卷風般的出來。
殷若支起半個身子,咳的頭也不抬。
因為殿下在房里而回避在房外的殷蘭等人急急忙忙進來,扶著殷若又是一通的送溫水、拍后背、撫胸口,梁未在這個時候,找到椅子坐下,從容的打量起黑施三。
支起半個身子的病人,至少有一部分被子掀起,梁未為什么不出去呢?
這情景反而方便梁未看到殷若的著裝,她雖睡下來,也穿著會客的長衣。
衣領高高的直到下巴,袖子也長長的不露手臂,決計不是敞開衣領的里衣,一抬手就雪白晶瑩的手腕。
梁未暗嘆,這丫頭防備著呢。
黑施三得到自己另眼相看,恨她的人固然有,每天登門拜訪,哭著喊著要和黑施三做知己的人也相當多。
黑施三生病,肯定有一些人登門看望,并且會自以為交情厚的進到房中。
小丫頭生病還得裝相,梁未的憐惜又轉為心疼。
他想到聽到的一些話,因為殿下不喜歡商人,所以刻意的去聽一些商人的艱苦,免得他下判斷的時候過于武斷。
這是堯王梁未的清明之處,也算是他的精明之處。對一件事物或人的看法,總不能只聽好的,或者只聽不好的。
他聽到的話是這樣的:經商的人睡地眠天。時常的為趕上行市三更睡下五更就起。路上有強盜,別的行人可以不走,他們為養家糊口非走不可,不然錢從哪里賺。
這些話極大的中和梁未對商人大發橫財的憎惡,也是殿下在北市忍耐陳趙兩家良久的一部分原因。
黑施三病的要死要活,還心心念念著鋪面,還想得到會有客人上門,深深的把梁未觸動。
心底那柔軟的地方,不見得只為纏綿情意感動,凡是值得感動的事情,都可以軟的一退千里。
梁未靜靜的坐著,開始重新尋思,在三分之一的鋪面以上,還可以適當的給施三一些。
看在他生病的份上吧。
讓他高興高興早些好。
殷若繼續劇烈的咳著。
咳到昏天地暗時,頭腦卻更清晰。她在殷蘭六姐妹圍隨的空當斜睨,床前尊貴的那個男子,沉思著不知想什么。
不敢想像堯王正為她打算,殷若想來想去的,先是鋪面,再就是休書。
抬手,五個在兩天之內就枯瘦的手指攥緊殷蘭的手腕,對著堯王推去,又推去。
她從床上往外面推,堯王在殷蘭的另一側方向,看不到這個小動作。
殷蘭心如刀攪,落淚如雨的低泣道:“我知道,我記得……”
殷若最后并沒有松手,她的執念里也能想到殷蘭毛遂自薦,像是不靠譜。
窗戶外面傳來慌慌張張的腳步聲,磨劍阻攔不下梁未進房,就趕緊找來田家醫館最好的醫生,讓他確診黑施三是不是疫病。
磨劍年紀雖不大,跟隨梁未都是頭回出京,但身處權勢和消息之地,知道疫病一旦發作,一死就是滿城的人并非不能。
如果是疫病的話,需要給梁未開個預防的藥方,北市的老百姓中也要大力推廣。
商人們在外面站著,看著醫生狂奔而進,竊竊私語出來。
有的談論的是:“殿下對施家真好,列位,可曾聽到興城施家在京里門路不錯?”
有的說的是:“黑施三要是真的一病不起,咱們固然可以多分鋪面,但是可就沒有帶頭的人。黑施三雖不成人的模樣,但有他在,他怎么做,咱們就怎么做,就不用擔心得罪殿下。”
還有認定黑施三病危的,走到金胡面前重拾舊好:“老掌柜的,您帶著我們,我們更安心。”
金胡都不用進房,只看院子里的馬大和青鸞面色,就知道黑施三不是小病。
金胡深知鳥獸也有伴兒,何況是貴人。
堯王梁未在北市不相信任何商人,黑施三恰恰出現,這才成為殿下加之青眼的那個。
但要說殿下有多青眼,金胡早就盤算過,卻也一般。
如果黑施三得到殿下的全部青眼,還分什么鋪面,還怕什么自己,還用得著玩弄詭計對付自己嗎?
早就風不刮浪不起的把鋪面全弄到手中。
黑施三不過是貴人在北市辦事時稍稍看重的一個人罷了,就像金胡經手大生意時,可能會從別的鋪面里調來人手,當時看重這個,又或者對那個很不錯,生意一旦做完,真正能留在老掌柜身邊的寥寥無幾。
黑施三如果能讓堯王梁未帶回府當個管事,金胡倒還肯高看他幾眼。
現在么,黑施三真的一病不起,堯王梁未身邊需要另一個得到類似青眼的人。
金胡看遍全場,也只有自己般配。他要經驗有經驗,要忠心…。都肯把孫女兒送給你,誰敢說老掌柜的沒有忠心。
殷力年青,看似能效力更久,但不是老掌柜的對手。金胡絲毫不懼怕他。
躊躇滿志中,金胡讓跟的伙計把金絲叫來。金絲興沖沖:“祖父,現在就進去討好施三少嗎?我很會說好聽話。”
金胡對這句沒有懷疑,他的孫女兒聰明也有,機靈也有,但只有一條不好。
就是在她愿意說的時候,她的言語可以動聽的媲美草原上的鳥兒。
她不愿意說的時候,傷害力度可以媲美整個軍營的弓箭……當然現在這個時候,是金絲愿意說的時候。
金胡慈愛的道:“你站在這里等著,等會兒也不要第一個進去看望,風頭有時候不出也罷,四平八穩的才最好。等到三、五個人看過施三少,你再跟著別人一起進去,不要太扎眼。”
“殿下在里面?”
金絲只關心這個。
金胡點點頭。
金絲笑瞇瞇,看上去又賢淑又端莊:“祖父我聽你的。”
商人們三三兩兩商議著幾個人一伙兒的進去探望時,金絲快樂的飄飄若仙。
她是個好姑娘,她等下就按祖父說的,讓殿下好好看看,金三姑娘就是比銀三姑娘強。
金絲忽然發現攆走銀三有多正確,她隨時可以誣蔑銀三不想嫁給殿下,心里沒有殿下,所以她才走。否則的話,她難道不會來尋找殿下?
如果是金絲啊,金絲有圣旨,卻讓銀三或者別的姑娘嫉妒,金絲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殿下,對著他好好的訴苦,請求殿下給自己作主,再告訴殿下自己的愛慕與思念。
如金胡所說,金絲很聰明,也能想到點子上,就是想的總是偏離。
這樣的偏離,建立在金絲可以得到快樂。她詆毀了銀三,又愉悅了自己。
金絲就更加的快樂了,快樂的眼神左瞟右瞟的,見到殷力以后,甚至一個大笑臉兒送上。
殷力全心全意聽著房內的動靜,侄女兒的咳,聲聲牽動他的身心,令得殷力感同身受。
他隨著每一聲咳,胸口開始不舒服,憋氣的面上微紅,哪有功夫看金絲。
殷貴倒是看到,殷貴不知說什么好。
金胡老掌柜的打雁無數,真的不會在孫女兒親事上讓啄了眼睛走?這個呆癡的姑娘,哪里配得上一個眼神兒就讓所有人戰栗的殿下。
醫生走出來,殷力第一個迎上去:“施三少的病嚴重嗎?”
田醫生立即一抹苦笑。
以他的行醫經驗來看,病起驟然沒有原因,兇兇猛猛的如虎狼啃噬,病人能渡得過去前面這幾天,轉為纏綿小病,還能有把握。
倘若熬不過開頭的兇狠,發熱再不退下去,醫生無力回天。
他模糊不清的笑,殷力一見魂飛天外。哪管殿下在房里,兩大步跳到臺階上面。
曲瑜等人守在門口,面色一沉把他攔住:“不許亂闖。”
殷力急了,跳腳喊道:“施三少,你還好嗎?我是殷家二東家,我想看看你,給我看一眼……”
圍著金胡的商人們中,有人譏笑:“看吧,施家如今是殷家的命,這份兒巴結我可不會。”
另外也有人笑接話:“有這份兒巴結,不如去找找銀三姑娘。”
大家都對他使眼色。
看出來銀三十有八九蓄意離家的人,有堯王、有金胡。但別人沖著金胡的厲害,大多認為這不通情理的地方,恰恰是金老掌柜出手的證據。
否則殷家有幾個腦袋,敢上演蓄意離家?這豈不是嫌棄殿下。
既然都等著施三小命兒玩完,金胡隨時接替,最好還是不提銀三離家的事情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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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錯話的人低頭咳咳兩聲,就此掩飾過去。
他停下咳聲時,房內的咳聲也停下來。
伸出一只手,就把對殷力大叫慍怒的梁未阻止,殷若上氣不接下氣的道:“殿下,我要見殷家的人。”
梁未皺眉,這嗓子啞的快要聽不清楚,他道:“不見也罷,你少說話吧。”
“要見!”
殷若眼淚汪汪。
梁未心頭又軟,對外面道:“讓他進來。”
殷力、殷貴進去,殷全也想往里走,讓曲瑜一把揪住,推到臺階下面差點沒摔倒。
曲瑜翻了臉:“病人經得起很多人折騰嗎?”
殷全摸著胸口,這小軍爺好生的有手勁兒,他推一把,自己隱隱作痛,但曲瑜的話不管怎么聽,是關心他家的少東家,殷全陪個笑臉兒。
奉承金胡的商人們見到,就更得意,小聲地道:“看來這有圣旨,也不過如此。”
還不如黑施三一場病。
房中,似乎起了爭執,商人們支起耳朵,爭著聽的更清楚些。
殷力、殷貴一進來,見到殷若從圍繞的殷蘭六姐妹中露出面容,眼神無光透著虛弱,兩個人手足無措僵在原地。
梁未反而有些贊許。
不是怕黑施三過病氣給人,他是怕別人從外面帶涼氣進來。這兩個人離的越遠越好,看上一眼就出去也罷。
殿下正要攆人,殷若雙手把腰身一叉,黑施三勁頭兒再次出來,噼哩啪啦的一通罵。
“第一次你來,我沒好意思說,殿下也不在,說也沒用。今天咱們說個明白,你家的銀三姑娘跑沒見了,殿下一定休了她!找到也不要她,殿下一定休了她。殿下只要我家的姑娘,這不,一、二、三、四、五、六,我家的姐妹生的好,這全是給殿下的……”
說著,把殷蘭對著梁未狠狠一推,不看梁未的神情,大哭道:“要我家的,要我家的……”
生病的人本就心思敏感,殷若又是裝滿酸苦的人,想到自己的難,淚水如汪洋大海般出來,對著梁未傾盆般落下。
她的一大段話,剛咳過的嗓子,有些字啞的根本沒出音。
還有她的姿勢,坐在床上揉得零亂的被子里,叉腰擰身兇神惡煞,配上呼吸不暢忽閃的鼻翼,滿面虛汗的臉兒,要多可笑就有多可笑。
梁未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都病成這個德性了,該說的話一個字沒有忘。
自從黑施三出現在殿下身邊,就只有兩個意思。一是爭搶鋪面,二是送姑娘。
換個地方說,梁未一定生氣。這會兒他可怎么生氣呢?殿下遷怒于殷力、殷貴,認定是他們進來探病,勾的黑施三狂性大發。
梁未冰寒的眸光挪向殷力,在這眼光之下,一個字不說,也應該明白殿下的意思。
殷力、殷貴怔怔的看著殷若,反應慢上一拍。
殷若先看到,殿下這種眸光從來沒有好事情,殷若哪敢這就放殷力離開,哭的更兇:“近前來,我要和他們好好理論。你們給我近前來,當著殿下,說個清楚……”
她病的七葷八素的,由直覺當家。直覺上,此時不管撒嬌也好,還是耍賴也好,都可以贏。
梁未無奈,知道這小子不說完話不會罷休。他無從推敲自己此時的心情,也沒有想到推敲,反正黑施三高興就好。
淡淡的抬了抬手指,吩咐道:“近前來,也別太近。”
冰冷的眸光收起以前,殷力、殷貴看到一些,也就讓兩個人大為警惕。察覺到隨時會有淚,這不符合殷家對黑施三的感情。
走過來以前,殷力、殷貴竭力的收起淚水,只把發自內心的關心留在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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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