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和楊九趕回盛京的時候,已經是二月份了,緊趕慢趕也還是晚了點兒。
楊九去玫瑰園先給師孃請個安去,順道把從天津帶回來的那些個兒手禮一塊送過去;想也知道,最近的師父和師孃一定是心力交瘁了,別的幫不上,也只能盡點兒孝心了。
回府的時候天兒都快黑了,二爺也只是請了個安就收拾收拾去後院兒看咱們大少爺了;不知道是哭著,還是醉著,總歸不是好著的。
小廝領著二爺去了客院兒,說少爺這些天兒一直在那住著。二爺蹙著眉,一恍惚有些沒明白過來;從前陶陽在家不都是和大林一塊兒住的嗎?這回也一樣兒的吧。路過和輝堂時,二爺擡眼一瞧,緩過神來低低嘆了口氣;是啊,今時不同往日,陶陽如今只能住在客院兒了。
到了客院兒,二爺推門而入,走進內寢繞過屏風,在牀榻邊站定。
他沒有哭,沒有醉,也沒有之前心灰意冷的那股死氣兒;安靜坐著,臉色憔悴,一言不發。要不是知道陶陽的事兒,二爺真的會以爲他只是坐在牀邊兒發呆而已。
二爺在他身邊兒坐下,垂眸就看見了一張微皺米白色的信紙,上頭的文雅飄逸的字樣兒透紙三分,或許平常他看了這樣的字會誇一句蒼勁有力,但如今看著只覺著這字裡透著極力隱忍的苦澀。
也沒有多餘的文詞,只有兩個字。
“我在。”
從前說這話,他是真的在;可如今的意思,看著倒像是訣別。——無論在哪,記著我在就好。
二爺抿了抿脣,不知道怎麼開口勸慰;現如今,咱們這少爺那副溫潤的樣子連裝都懶得裝了。
“大林…”
嘗試著開口喊了他一句,也在意料之中的恍若未聞。
“別這樣兒。”二爺嘆了口氣,握著少爺的手臂,試圖讓他聽進自個兒說的話,道:“都會過去的,爲你母親想想,她最近擔心你,吃不下睡不好的都瘦了。”
少爺仍舊坐著,沒有半點反應,好像這世間兒就剩下他自個兒了。
“再有幾個月,你就要當父親了。”二爺垂眸,暖聲道;不知是爲了刺激他看清現實,還是爲了提醒他拋不去的責任。
沉默。
二爺有些恨鐵不成鋼,但更多的又是作爲舅舅作爲兄長的一種心疼;說了半天兒的話,他就是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彷彿察覺不到有人似得,連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二爺沒法面對這樣兒的傻少爺,沒法兒看他這一副失了魂喪了心的模樣兒;一把扳過他的肩,用力晃了晃試圖讓他從自個兒的情緒裡醒過來,吼著:“你醒醒好不好!陶陽走了,走了!”
他走了,真的走了。
少爺僵如木偶的神色有了些鬆動,還沒來得及皺眉,這眼眶就紅了,水霧一下就濃了起來。
二爺既心疼又生氣,皺著眉深呼吸了幾次也不知道該怎麼來哄著他;說陶陽,是戳他心口上的傷;不提陶陽,他就沒有心沒有魂兒,像一具屍體。
“大林,陶陽希望你好好的,你明白嗎?”二爺道;陶陽一次又一次的離開,一次又一次的成全,都是爲了他。
所有的犧牲都不是爲了讓他變成這個樣子的。
“你還有我,有爹孃,有妻子。”二爺緩緩道,魔咒一樣兒的字眼灌入到少爺耳朵裡,變成一股酸澀在整個胸口瀰漫開來。
少爺終於鬆了神色,緩緩轉過頭來看著二爺,像小時候一樣單純天真的模樣,傻傻的,開口問他。
原本二爺是以爲他聽進去了。
少爺說:“…阿陶哭了怎麼辦?”
這一句問得二爺霎時紅了眼;他就這樣留著眼淚看著自家老舅,用最平靜的語氣問最傷人的話。
他每一句都打在了自個兒心上,像刀一樣兒劃得鮮血淋漓。——是啊,所有人都哄著我,生怕我想不開做了傻事,那阿陶呢?你們哄過他嗎…
他說:“老舅,我夢見他哭了…”
他說:“我不在他身邊兒,誰陪著他啊…”
他說:“我都抱不到他…”
他說:“每次都是他走,他一個人在外邊兒,又生病了怎麼辦…”
他看著二爺,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一字一句地問道,嗓子裡越來越抑制不住的顫抖,幾乎說不清一句完整的話。
“你知道嗎,元宵那晚,我看他站在橋上的時候心裡有多高興…”少爺又無力地向後靠著,眼裡有傷又有光,空洞又耀眼。
回憶著:“我都不敢上前和他說句話兒,就怕他轉身走了,連背影也沒有了。”
“大林…”
“可是就那麼一瞬的晃神兒,他就掉到水裡了!”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急迫又難過,像是那晚的場景現於眼前,慌亂得不知所措:“就那麼摔了下去!那麼冷,他掉進湖裡…又不會水,一下兒就看不見人了!我拼命地遊啊遊啊,差點兒就找不到他了…”
“都過去了。”二爺按著他肩膀,想要冷靜下他的情緒:“都過去了,他沒事!”
“上了岸,我按壓他的胸口想要救他,可是過了好久好久,他也沒有醒過來,就躺在那一動不動的…”他垂下腦袋,淚珠子打在被褥上透出一圈一圈的溼氣,泣不成聲道:“我那時候,一心只想陪他去死,什麼責任什麼擔當都和我沒關係,我沒什麼都不要了;就算不愛我,我也要把他留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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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纔剛剛明瞭,纔剛剛懂得,他又走了,把我一個人丟下了。
“我可以不顧一切,就是不能不顧他…”少爺顫著聲,一字一句地說道,也不知是在問陶陽,還是在問自己,道:“爲什麼連站在我身邊的勇氣都沒有…”
可我明明已經給了所有啊。
嘉陵關的煙火,新年夜的大雪,元宵節的冰湖,我所有的奮不顧身都不足夠給你勇氣留下。
“他是捨不得你不顧一切。”二爺把手搭在少爺額發上揉了揉,眼眶紅紅的,告訴他:“你就是他的一切,他不能毀了你。”
少爺聽著老舅這話,勾起嘴角笑得蒼白又苦澀,眼淚簌簌落下:“他離開和毀了我,有什麼分別。”
二爺埋頭不知做何應答,只覺著胸口堵得難受。——真的錯了,要是當時多關心這傻少爺,能明白他的滿腔真心,能看出他不是一時任性,能早點兒知道他的心思和陶陽一樣,或許就不會有這些事了…
“只要你心裡記著他,他就在。”二爺的聲音低低的。
少爺緊皺著眉心含上了雙眼,眼下又是兩道水痕,像是疼得睜不開眼,只是一下一下地搖頭,說不出話來。
“他一直留在你心裡,陪著你。”二爺的手輕輕撫過少爺腦後的發,像小時候一樣哄著他,道:“只要你好好的,他纔會安心。”
少爺一笑,滿眼悲慼:“那我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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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經受所有的傷痛,我可以接受所有的不公,我可以領受所有的打擊;獨獨承受不住,你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