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大人,校尉大人!”
于混戰之中,北軍步兵營假司馬魏桀找到了在城下總督戰況的校尉劉絳,渾身鮮血狼狽不堪的他,此刻臉上寫滿了焦急:“大人,不能再拼下去了,再拼下去,兄弟們……兄弟們怕是要盡數葬送在此了!”
“……”
步兵校尉劉絳面色鐵青,并非是因為魏桀的話的關系,而是因為戰況。
記得昨日北軍新任主帥董卓下令正式攻打廣宗城的時候,劉絳盡管有些不爽董卓的語氣,但是對于是否能攻克廣宗,他還是信心十足的,畢竟北軍數十年乃至上百年來罕見敗績,從來沒有一支軍隊能夠在正面戰場抗拒他們。
但是眼下,眼瞅著麾下精銳步兵明明強攻了兩個時辰竟也沒能強行攻上廣宗城城墻的情況,劉絳不禁為之駭然。
是戰術上的失誤?
不!那個新任軍師參將李儒的戰術沒有出錯,以步兵營步兵為攻城先鋒,令射聲營于后方掩護射擊,這種看似平淡無奇但卻實用的戰術,也歷來都是北軍攻城拔寨的強力手段。
[但是為何城池久久攻克不下呢?!]
劉絳喃喃自問。
半響,他抬頭望向了廣宗城上那些曾被他稱作“雜兵”、“草芥”的黃巾軍士卒們,眼神中逐漸流露出幾分難以置信的驚駭。
并非戰術上的失誤。也絕非是北軍步兵營步兵的懈怠,而是對面那幫原本只是平民所組成的,幾乎沒接受過正規嚴格訓練的雜兵們。他們展現出了超強的韌性。
韌性,通常用來衡量一個人的意志,但其實也可以用來衡量一支軍隊。而所謂一支軍隊的韌性,主要就體現在高陣亡率時、主帥犧牲時、打敗仗時軍中士卒們的士氣以及是否還能做出有效反擊的斗志與戰斗力。
就尋常的軍隊而言,部隊陣亡率超過總人數的二成、最多三成,軍中士卒的士氣便會隨之消沉到谷底,繼而影響斗志。而一旦失去了斗志。那么就意味著這支軍隊將潰散。歷史上許許多多所謂的潰敗,那并非是一支軍隊直接被另外一支軍隊所擊破。而是在長時間的鏖戰后,一方的士卒因為高強度的廝殺以及居高不下的陣亡率而喪失了斗志,繼而產生了逃跑的念頭。而在戰場上,一旦有一方軍隊出現一名逃名。那么第二名、第三名便會迅速冒出來,緊接著在極短的時間內出現大規模士卒逃逸的現象,這才稱之為潰敗,也就是俗語所說的潰不成軍的意思。
然而對面的廣宗黃巾,劉絳粗略估計這兩個多時辰內對方的陣亡人數至少在兩萬人以上,莫以為這僅僅只是廣宗十五萬黃巾大約一成半的陣亡率。要知道,城墻上廣宗黃巾的人數基本上都維持在三萬左右,換句話說,兩個時辰內兩萬余人的陣亡。直接相當于三成、甚至是近乎四成的陣亡率。
一般的軍隊在出現如此慘重的傷亡時,幾乎都會出現潰散的跡象,然而對面的廣宗黃巾。那幫根本不配給北軍步兵提鞋的雜兵們,在面對如此慘重的陣亡率,士氣竟然越燃越烈,甚至到后來,絡繹不絕地涌出一個又一個的瘋子,死死抱著北軍步兵的身體一同墜落城下。不惜自身性命也要與前者同歸于盡。
這種視死如歸、欲戰至最后一兵一卒的軍隊韌性,若是出現在一支強大而滿載榮譽的軍隊中。劉絳絲毫不感覺詫異,可出現在一支僅僅只是平民組成的烏合之眾身上,劉絳怎么也難以想象。
但事實就是,強大的北軍步兵,被對面一幫烏合之眾的人海戰術給徹底壓制住了。倘若說在攻城戰打響的前近一時辰,北軍步兵們還能夠屢次攻上城墻,并且在城墻上順利地制造出“據點”【先登城強的士卒據守住那一小塊地盤,方便后續的士卒從這里登上城墻,避免在攀登梯子的時候直接面對敵軍】,可是在此之后,大概是從那一陣陣連綿不絕的該死的戰鼓聲響起后,他英勇的北軍步兵們便再沒有絲毫的進展。
非但沒有進展,甚至就連先前好不容易占據的“據點”,也逐一被瘋狂而悍不畏死的廣宗黃巾們瘋狂地拔除,以至于北軍步兵們鏖戰了整整兩個多時辰,別說沒有攻下城墻,他們甚至已無法保證一定能夠踏足城墻之上。就算有幾名北軍步兵借助自身實力的優勢躍上城墻,也定然會被對面的廣宗黃巾用以命換命的方式殺死。
劉絳的心在滴血。
要知道他北軍步兵營的步兵們,那可是經過長期嚴格訓練的精銳。這個長期是指多久?一個月?兩個月?
不!
在北軍步兵營里,未操練滿一年的士卒,都可以算作是新兵!
只有那些扛滿一年嚴格訓練、并且順利掌握剛體、槍貫等高超技藝的士兵們,才可以自豪地稱己是“北軍步兵”!
而那些經過兩年、甚至三年枯燥、刻苦訓練的步兵們,才會用老兵、精銳去定義他們。這一點不光步兵營,而是囊括整個北軍五營。
疾如風、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這載自孫子兵法的句子,幾乎可以視為北軍步兵的最佳寫照。
與北軍其他四營的創建側重不同,北軍步兵營從創建初始起就以“全面”著稱;雖然他們在戰場上分割敵軍的能力不如長水營,爆發沖擊力不如屯騎營,截擊、騷擾敵軍的能力不如越騎兵,最有效殺死敵軍的能力不如射聲營,但是,步兵營步兵卻又是最全面的士兵,最萬金油的士兵,最能適應任何戰斗環境的士兵。畢竟北軍步兵的模仿對象正是數百年前大漢朝那支戰無不勝的軍隊。大漢步兵。
而這樣全面、悍不畏死、英勇善戰的步兵,他們每一人的性命都是極其珍貴的,尤其在步兵校尉劉絳眼里。而試圖跟他們以命換命的家伙都是些什么人?那只不過是一群雜兵。一群烏合之眾而已!
可就是那幫雜兵,那幫劉絳所瞧不起的烏合之眾,逐步地掌握了戰場的主導權,在北軍步兵營士卒有友軍射聲營弓手掩護、協助戰斗的前提下,竟然主導了這場攻城戰,將北軍步兵死死壓制著無法強登城墻。
多年的信念與自信,在這一刻遭到挑戰。使得劉絳的內心出現了掙扎:戰,或者退!
戰。意味著步兵營或將全軍覆沒在這個冀州籍籍無名的縣城;而退,就直接意味著戰敗!意味著他將背負這場攻城戰首負的沉重黑鍋。
“大人?!大人?!”
見劉絳閉口不言,假司馬魏桀心急如焚。
“再看看……”劉絳喉嚨沙啞地打斷了魏桀的話,同時將期待的目光望向前方。
在那里。有他最信任的部將,步兵營尉司馬匡閎。
北軍步兵:“不好了!前曲軍侯彭厚大人被賊將于毒殺害了!”
廣宗黃巾:“敵前曲軍侯彭厚死了,殺他的人于(毒)將軍!”
北軍步兵:“不好了!中曲曲侯周陽大人被賊將張燕殺害了!”
廣宗黃巾:“敵前曲軍侯彭厚死了,殺他的人張(燕)副將!”
北軍步兵:“賊將孟超,為左曲軍侯逢常大人所斬!”
廣宗黃巾:“孟超將軍戰死,殺將軍的人是敵軍左曲軍侯逢常,眾弟兄為將軍報仇啊!”
……
……
一通又一通關于戰場局勢的訊息陸陸續續地分別傳播北軍步兵與廣宗黃巾之內,盡管雙方互有將領戰死,可是北軍步兵們的心卻越來越壓抑。反觀廣宗黃巾,這支已近乎廝殺至瘋狂的軍隊,他們的戰意卻是越燃越旺。
那場面實在是太慘烈。無論是北軍步兵營還是廣宗黃巾,雙方戰死的將士幾乎已經可以從城下壘至城墻,但區別在于,在已經可以不計算士氣的情況下,廣宗黃巾就算戰死了兩萬余人,他們仍舊擁有多達十二萬的預備軍。而北軍步兵營,他們僅僅只剩下一千多人。
可究竟是什么支撐著劉絳在如此慘烈的陣亡面前亦不下令退兵呢?
那是因為劉絳依舊認為這場戰斗可以打贏!
[可以贏!]
劉絳深深吸了口氣。心緒逐漸冷靜下來:“知會長水營,叫他們踏著我營步兵與賊眾的尸骸……殺上城墻!”
“……”假司馬魏桀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他當然清楚劉絳的這道命令意味著什么。那意味著他們營那些英勇戰死的步兵同胞們,在戰死后遺留的尸骸將被人踐踏。
并非是什么“死者為大”之類的迂腐道理,既然身為北軍的兵,就應當具備“不求馬革裹尸”的覺悟,必要的時候,可以未達目的不擇手段,這才是北軍這支百勝強師應具備的冷酷。說得再通俗點,北軍步兵營的將士非但可以踏著同澤的尸骸而取得勝利,就算是伯長、曲侯、司馬、甚至是作為校尉的劉絳!
真正的問題在于,北軍步兵營什么時候淪落到要借助其他營友軍的手來達到自己的戰斗目的了?要知道劉絳這道命令,那可意味著步兵營準備將之后破城的希望以及榮譽全部交付給長水營,而他們自身,將什么也得不到。
“快去!”劉絳橫了一眼魏桀,冷漠地呵斥道。
雖然他心中也極不情愿,但是,這卻是唯一的取勝辦法了。
不得不說,劉絳雖然難免有身為皇室貴胄的倨傲,但是作為一位校尉,此人無論是眼力還是魄力,都是極為可取的。
“真是厲害!”
在本陣附近,李儒嘴角悄悄揚起幾分莫名的笑意,言不由衷地贊嘆道。
“步兵營的步兵?”董卓的想法終歸要比李儒簡單一些,聞言疑惑地詢問了一聲,旋即不等李儒回答,點點頭由衷說道。“步兵營的步兵,意志力堪稱天下之首。”
見董卓并沒有說到點子上,李儒也不點破。只是笑瞇瞇地望著戰場。他當然注意到方才步兵校尉劉絳命人去聯系已等裝待發的長水營,也自然明白這代表著什么。
“差不多可以鳴金了吧?”
這時,董卓在一旁猶豫地提議道。雖然他與李儒計劃著要將步兵營鏟除,但是作為北軍的主帥,坐視麾下一營的精銳全軍覆沒,日后對朝廷可說不過去。反正步兵營眼下只剩下不到千人,這點人數。董卓根本不放在眼里。在他看來,北軍步兵營可以說是已經名存實亡。畢竟那些曲侯、軍侯、伯長級的將領們幾乎盡皆戰死,剩下些許人,董卓也不怕他們翻騰出什么來。
但是李儒卻微笑著說道,“然而那位校尉大人。似乎沒有撤退的意思哦。”
其實董卓也明白他這主帥之位有名無實,除了下達個攻城的命令外,其他的事,五營校尉們個個都有他們自己的考量,若是有沖突的地方,那些校尉們必定是相信自己的判斷,絕不會遵照董卓的命令,因為他們不信任董卓。
“若袖手旁觀,日后朝廷……”
“不礙事的。……阿卓你這主帥之位。有名無實,他日若朝廷追問,你可如實應答。”
“這樣……”董卓想了想覺得李儒的話頗有道理。在繼續關注了幾眼戰況后,他驚訝地說道,“咦?那劉絳……竟真甘心為他人作嫁?”
“為他人作嫁又有什么?至少能打贏不是么?”望了一眼戰場,李儒淡淡地說道,“劉絳、劉纁幼乃皇室貴胄出身,對自身要求甚嚴。豈會甘心失敗?哪怕是在這等絕境下,他也絕不會放棄絲毫得勝的可能!只可惜……”
“……”董卓望了一眼李儒。旋即輕哼了一聲,點點頭說道,“不失是一位豪杰!”
無論是董卓還是李儒,心照不宣地沒有談及那句“只可惜”是什么意思。
正如李儒所猜測的,身為皇室貴胄的步兵校尉劉絳,那可不是一個會輕言放棄的男人。雖然說如今朝廷皇權旁落、外戚當權,但這并不表示炎劉皇室成員沒本事,正所謂瑕不掩瑜,炎劉皇室當中其實不時地涌現出不少有能耐的俊杰,比如說現幽州刺史劉焉、下一任幽州刺史劉虞、日后荊州刺史劉表,等等等等。
當然,也包括這位步兵校尉劉絳,他在步兵營幾乎被打殘的情況下,仍舊渴望著這場攻城戰的勝利,為此,他不惜以步兵營作為陪葬,不惜將功勞拱手讓給長水營,也要發動最后的沖鋒!
“營內將士……盡數壓上!”
伴隨著劉絳這一聲命令下達,北軍步兵營展開了至此以來最為兇猛的一次沖鋒。極有可能,這將是這支軍隊最后的絕唱。
明明被打地如此凄慘,卻還要投下如此大的賭注,這種反常的現象引起了廣宗西城墻北側城墻指揮郭泰的注意。
“乖乖,真被那位妖人給猜到了……”
喃喃自語了一句,郭泰精神一振,厲聲吼道,“投火油!將全部的火油罐都丟出去!”
匪夷所思,這場攻城戰廣宗黃巾一方從始至終也未動用過火油,而如今,明明北軍步兵營的步兵已攻至城墻之上,郭泰卻還有心情倒火油?
但不管怎樣,城墻上的黃巾士卒們第一時間履行了郭泰的命令,將城墻上那些靠邊小心擺放的瓦罐,一個個抱起朝城下丟了出去。
城下那是什么?
那是幾乎已堆積至跟城墻一樣高的尸骸,那些戰死的北軍步兵與黃巾士卒的尸骸。
“放火!”
隨著郭泰一聲大喝,廣宗西城墻城下火勢大作,那熊熊烈火,瞬間將堆積如山的尸骸吞噬其中,同樣的,也將北軍步兵營校尉劉絳那顆哪怕在絕境亦渴望勝利的心給整個吞噬。
“怎么可能?!”
眼瞅著廣宗黃巾竟然在這個時候動用火攻,劉絳失聲驚叫起來,旋即,整顆心都徹底涼了。
畢竟礙于這種兇猛的火勢,那些已強行登上城墻的步兵營將士們固然是退不回來了,而長水營的騎士們,也無法再按照劉絳方才所計劃的那樣,駕馬踏著那堆積如山的尸骸沖上城墻。
[敗了……]
劉絳萬念俱灰,盡管他絕不想承認,但是廣宗黃巾那不管有意還是無意的放火舉措,以及打滅了他最后一絲得勝的機會。
望了一眼四周那些未能及時強行攻上城墻的步兵們,劉絳粗略估計了一下,不過寥寥三百余人,其余近六百多人,則在火海的另一側,咫尺天涯的距離。
“撤!”
深深吸了口氣,劉絳嘴里終于吐出了這個字眼,這個令剛剛回到他身邊的假司馬魏桀難以置信的字眼。
“校尉大人,匡閎大人他還在城墻上!”魏桀驚急地提醒道。
“……”劉絳望了一眼魏桀,默然不語。
他當然清楚匡閎這員他最信任的部將此刻正帶領著那六百多步兵在城墻上與黃巾軍做殊死搏斗,目的只是為了替長水營騎士的沖鋒掃平些障礙,但是,那近在咫尺的一片火海,葬送了全部。
“回去后,你代匡閎任尉司馬……”
“……”魏桀驚駭地瞪大了眼睛,他當然清楚劉絳這句話意味著什么。
或許是看出了魏桀心中的驚駭,劉絳自嘲一笑,旋即長長嘆了口氣。
“好好干吧,或許過不了多少日子,就連步兵校尉這個位置也會屬于你……”
說完這句話,劉絳心意闌珊地下達了全營撤退的命令。
望著劉絳蕭索的背影,魏桀張大著嘴,欲言又止。
哪怕是皇室貴胄,恐怕也無法抹消整個北軍步兵營葬送的事實,相信無論這場戰役的勝負如何,劉絳終將被朝廷革除步兵校尉的職權,再嚴重點,可能還會被抹去皇室身份,甚至是處死。畢竟,北軍步兵營近乎全軍覆沒,這個黑鍋,哪怕是劉絳也擔待不起的。
“叮——!叮叮叮——!”
鳴金聲響起,北軍步兵營那殘存的三百余人,在北軍其余四營將士驚愕難以置信的目光中撤退了。
“壯士斷腕,若不是惱怒這廝,這廝還真挺合我脾性。”就算是心中厭惡劉絳的董卓,這會兒也不由得要稱贊劉絳一句。畢竟擺著尉司馬匡閎與那六百名步兵此刻仍在城墻上奮戰,劉絳還能冷靜分析,狠心將其拋棄,而不是繼續做無謂的犧牲,董卓很是欣賞劉絳這一點。
李儒笑而不語,只是平淡地將目光投向了本有機會在劉絳的“奇謀”下攻上廣宗城墻的“臨時搭檔”,長水營。
“下一個……”
望著那支明顯已做好沖鋒準備,此刻卻因為步兵營的撤退而顯得有些茫然失措的長水營騎兵,李儒輕若蚊音地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