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火車上過夜,白露有些睡不著。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見到窗簾蓋著車窗,外面是黑夜,沒有光進來。火車可能進入到隧道里,陰森森的夜風刮著車廂外側而過,露出冬季到來的寒氣。
冷,蠻冷的。
或許姚爺他們說的都沒有錯,冬天真的是很冷,其實并不太適合旅行。
白露抱著火車上的被子起來時,鼻子有些塞,拿條紙巾擤了擤鼻涕。在她動作的時候,周圍其他人都熟睡著。
冬天不像夏天,天氣一旦寒冷,加上火車里稍微有些暖氣,人能睡得很熟,像是睡死了一樣。更何況,她做這些動作的時候都很輕聲,躡手躡腳的。
為的是不驚醒君爺。
白露坐到床邊想喝口水時,抬頭一看,見睡到她上面的君爺睡覺的姿勢好像立軍姿一樣,無論仰睡側睡都是筆直。
看得她捂住嘴巴想笑。
火車上的床顯得較小,可能正是這個緣故,君爺睡到縮手縮腳的,一點都不自由。
結果,正是她這聲喉嚨里的笑,把人驚醒了。
君爺動了動眼皮,沒睜開眼,都能辨認出她的笑聲,嘴里咕噥了一句:小心笑掉門牙。
白露一個驚駭,吞下了笑聲。不敢笑了,趕緊喝口水。
“怎么不睡?”君爺側過身來問她。
“沒有,起來坐坐。”白露說。
“我還以為你像征征做噩夢了。”
小包子做噩夢的時候,會嚇到半夜起來哭喊爸爸媽媽。
白露翻起了白眼:“征征幾歲,我幾歲。”
“你做過噩夢嗎?”
是不是今晚有些特別,因為他們是初次出來旅行,一塊在火車上過夜,他睡的與他身材不合適的床,所以,今晚上,他竟然半夜三更有閑情逸致和她聊天,盡聊些小兒科的東西。
不過,他這個問題,倒是讓她想起了那天她親眼見到他做噩夢的事。
那次,不知道他還記得不記得,他們和蔣大少蔓蔓一起出來旅行。蔓蔓他們出去了,她到他房間找他。
他睡到滿頭大汗,抓住她的手腕。
白露沉默的聲色,像是觸動了君爺。
他不知道她想什么,以為是:“做噩夢的話,把夢說出來會好多。”
白露無語了。
“我沒有什么噩夢——”這話剛完,她心里頭自己先心虛了。
之前,她在百家村發燒的時候,幾乎整晚整晚的做噩夢。
見他那雙黑黝黝的眸子瞇著,白露惱道:“你自己做噩夢不也沒和人家說過?”
“我有嗎?”
“我親眼看見過,你自己忘了嗎?”
白露說話的氣息有些急有些粗,與君爺那雙沉穩的眼睛對視著。
夜里,火車上,他們對面,還睡著其他人。
他們竟這樣旁若無人地對視!
等聽見對側床上打呼嚕的老頭子悶哼一聲翻過身子時,白露意識到了這是什么地方,嚇到要驚呼一聲縮進被子里頭。
她剛才干了什么了?
與君爺差點在外面吵架了嗎?
這不是白露姐姐能干出來的事!
優雅,知性,冷靜沉著。
絕不會無理取鬧,絕不會在外面陌生人面前失態。
君爺見她忽然嗖然一下縮進了床里面時,感覺她像只驚慌失措的小耗子,嘴巴一揚,差點兒失笑。
她比他,更怕失態!
終于明白她為什么能常年忍受他的臭脾氣了。
君爺側臥著,手指敲打床板。
不懂的人聽不出他敲的是什么。可是,白露清楚地聽出他手指敲打的節奏,是摩斯密碼。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聲音,一點一點地傳過來,好像日積月累的滴水聲,能聚成了一個水洼,最終滴水穿石。
你知道我做過噩夢,我也知道你做過噩夢。我做了什么噩夢你能猜出來,你做的什么噩夢我卻猜不出來,你說,誰才是吃虧的那一個。
她能猜出他,是因為她對他的事情基本都十分了解,了解到透徹。
他對她的事兒,卻是很多都不知道的,出于尊重她的緣故。
是,不公平。
白露深思了會兒,終于說出了些話:“我以前,和一群朋友上山,結果,出了意外。”
“什么意外?有人死了嗎?”“是的。那人,在我面前,墜下了懸崖。我,沒有能拉住她。”
“她自己跳下去的?”
“不是。那天下著很大的雪,路不好,都被雪覆蓋住了。我們看不見前面的路。她在我前面走,如果不是她突然掉了下去,可能,是我掉了下去。”
“是不是感覺自己突然離死亡很近?”
“是的。”
君爺瞇著眼,可以想象到那天她遇到的場景,眼睜睜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掉下了懸崖,自己無能為力,這種感覺,可以說,是一輩子的噩夢。
他能理解,因為他一樣曾經這樣失去過。
“你以前為什么不說呢?”
白露愣了下,只覺得他的口氣出乎意外的平常。
“你忘了?我當年失去囡囡時,和你遇到的一樣,眼睜睜看著失去,但是無能為力。”
白露撫摸了下頭,她真的沒有想到這點,沒有。
君爺恍然大悟:“那個人,是不是和你并不算親密?”
失去的時候,只是驚訝,只是愣。如果是痛徹心扉的傷痛還好,吐出來,也就沒事了。但是,沒有。
“嗯——”君爺說,“你這個屬于事故過后的心理后遺癥。如果當時馬上看心理醫生解決了比較好。文生懂一些催眠術,要不,回去你讓他給你瞧瞧。”
“不用了。”那個時候,隊里有馬上組織對她們進行了心理輔導,但是,她感覺收效甚小。
到現在,她都搞不清楚自己對于那場意外究竟是懷了一種什么樣的感情在里面。
像她們這行業,生死時常伴隨在身邊。她,早該習慣,早該冷漠了。
君爺能聽出她話里的冷意和決意,瞇了瞇眼睛,說:“那么睡吧。再不睡,快天亮了。到了那邊,我們還有很多路要走。”
這次他們是出來旅行,出來散心的,不是來談論心理問題的。
白露乖乖地躺回到床上,閉上眼睛。
感覺時光飛逝,好像這列火車,轉眼之間,她和君爺會走到人生的終點,到那個時候,她和他,會一直在一起的。
天,亮了。
微亮的光線,剛剛從窗戶上的窗簾縫隙里透進來,刺激到眼皮。
白露不是被太陽公公叫醒的,是被忽然而至的手機鈴聲叫醒的。
她伸出手,摸到放在枕頭邊上的手機。迷糊的時候,沒有睜開眼睛,將電話聽筒貼在了耳邊,問:“是誰?”
“白露姐,不好意思,我是阿芳。”
“阿芳?”白露的意識清醒了半截,“你怎么突然打電話給我?對了,我本來想去見你的,在看完我爸之后,可是,我生病了。”
“是的,后來我聽表嫂說了。表嫂說你病了,現在你好點了沒有,白露姐?”
“好了,其實那時候在當地醫院,就好的差不多了。只是,我爸隨我們回家,我也就不能去你那里了。”白露的意識越來越清醒,邊說話,邊轉過了身,看到窗戶上的太陽在慢慢地升起來。
昨晚睡在她對面的老頭子早已爬了起來,坐在床上拿著碗統一方便面,那木筷子撈起面條往嘴里送,發出吸吸吸的吸氣聲。
老頭子旁若無人地吸面條。
白露捏起了鼻子,方便面是好吃方便,可是那個味道,太沖鼻了。她快受不了了,坐起來,一看,君爺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起床上哪兒去了。
電話對面阿芳還在說話:“白露姐,你是在火車上嗎?”
“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表嫂有給我消息,說你近期會到云南。我考慮著你是不是到云南了。”
“怎么?云南怎么了?”
“實不相瞞,我媽和我爸出去云南大理玩,結果,我媽在那邊病倒了。”
“什么時候的事?”
“我爸昨晚上十二點打電話過來,因為醫院給我媽的病情下達了病重通知書,我爸瞞不了我,只好打電話給我。我本來想昨晚馬上過去的。可是,機票火車票都訂不到。現在,我訂了中午的飛機,可能也要到晚上才到大理。”
白露一聽事情這樣嚴重,已經了無睡意了,站了起來:“你先不要急。你陸大哥和我在一起。我們等會兒就到大理了,你告訴我伯母住的醫院地址,我和陸君先過去看一下情況。”
“謝謝你,白露姐!”
“謝什么謝。倒是你,一路趕來心急歸心急,千萬要注意安全。”
“是,我知道。”
“有誰陪你來嗎?”問這話時,白露心里頭一跳,想著,是不是陳孝義去到那邊已經和她在一起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是天大的好事情了。
“有,一個與我們學校有關系的培訓機構老師。”阿芳說。
白露眨了眨眼,舌頭打了結。
怎么說?阿芳不知道陳孝義在那邊,還是說,兩個人見了面后鬧崩了?
再說了,這個突然出現的培訓機構老師是怎么回事?
阿芳沒有細說,白露更不敢隨意開口問,生怕給問出個錯來。
“白露姐,那么麻煩你先照顧我媽媽,代我先謝謝陸大哥。”說完這話,阿芳掛了電話。
白露立馬行動起來,拿了毛巾,牙刷,漱口杯,直沖火車上的洗漱間。
對面那個老頭,倒是吃完了方便面,見她拔腿要跑,說了句:“沒人幫你看行李嗎?”
她差點忘了這回事,要等君爺回來她才可以走。
撥君爺電話看君爺在哪里時,白露打量對面的老頭。
六七十歲的年紀有了,兩鬢白發蒼蒼,套著一件藍色棉襖,身材瘦小,像只猴子,滿嘴的胡茬子也沒有刮,有點邋遢。牙齒倒是長的很整齊,以老頭這個年紀而言,身體算硬朗的了。否則,也不會一個人出來旅行。
由于對面上面的床位睡的是個做生意的中年漢子。白露可以斷定,老頭子是一個人出來的。和他們一樣,從燕京前往大理。
君爺的電話通了。
“你在哪里?我剛接到阿芳的電話。”
“我在餐車買早餐,你想吃什么?”
君爺的聲音聽起來聞風不亂,天大的事都塌不下來到他頭上。
白露佩服的五體投地,嫁的這個男人最好是這一點了,無論何時何刻都讓她感到可靠。
她正這么想時,從君爺電話對面里傳出了另一把聲音。
張大媽帶女兒陳明明在餐車遇到了君爺,笑著上前攀談:“陸先生,早。”
“早。”君爺簡單地應了一句以后,還在等白露姐姐在電話對面回答他早餐想吃什么。
張大媽和陳明明見他轉過身去,只好尾隨在他后面等他說完電話。
白露姐姐這時堅定地站了起來,對對面的老頭子說:“大叔,你幫我看行李,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可是,你覺得我可以信任嗎?”老頭子問她。
“大叔你怎么稱呼?”
“我姓齊。”
“齊叔,麻煩你幫我看一下行李,我相信你。”
說完這話,白露套上鞋,腳下生風,拿了毛巾漱口杯,往洗漱間那邊沖過去。
與她想的那樣,張大媽和陳明明尾隨君爺,非要走到他們臥車這里看看她。
白露這時已經刷完牙,洗好臉,做了皮膚保養,備戰完畢,優雅知性地回到了車廂。
等不到她回答,君爺自作主張給她買了蘑菇包子和豆漿,說:“餐車只有這些,我吃了一個,口味還行,你應該喜歡。”
君爺說口味還可以的,肯定可以。
白露信任君爺大廚。
張大媽和陳明明看著她走過來,那樣優雅,那樣得體,自慚形穢。
對面坐著的,被她拜托看行李的老頭子齊叔,啃著嘴里的餅干時,見到她回來的樣子判若兩人,口里嗆了下。
白露像是對老頭子的咳嗽聲視若無睹,接過君爺遞來的豆漿杯,回頭,對張大媽笑問:“你們吃了早餐沒有?”
張大媽頓覺一道陽光射在了自己眼睛上,多么光輝燦爛的女人。
“吃過了。你們吃。”張大媽想走了。
因為這里的通道一樣狹窄。根本擠不下那么多人,對面還坐著個老頭子,老頭子一雙小眼睛一直在她們母女臉上打量。
陳明明拉拉母親的袖口。張大媽走之前沒有忘記打聽君爺他們的旅行路線:“你們到大理打算往哪里走?看是不是一條路,一塊走,也有個照應。”
聽見這話,白露自然而然地將阿芳搬了出來當擋箭牌:“我們恐怕先需要到醫院一趟,要去探個朋友。什么時候才能去玩,也不知道,不可以耽誤你們的時間。明明應該是請了假出來的,更不能就此耽誤了與阿姨去旅行的時間。”
白露姐姐說的在情在理,張大媽和陳明明無功而返。
啃餅干的老頭子又嗆了口水。
白露轉過身,和老大爺說:“齊叔,我去給你倒杯水。”
“不用不用。”老頭子擺擺手。
“齊叔?”君爺挑起兩道濃眉。
“他說他姓齊。”白露說。
君爺點了頭,跟著喊了聲“齊叔”。
老頭子好像雞皮疙瘩全起了一身,站起身說:“你們吃,我走走,問是不是快到站了。”說完,背著手走了出去。
白露姐姐得了空,吃著君爺買的早餐,邊說起阿芳打的那通電話,最后說:“也不知道孝義有沒有到那邊和她見上面,哪里來的姜老師?”
君爺坐在她身邊喝著水,道:“剛文生有給我電話,說是到了大理,再和我們碰面?”
“什么?”
“他們知道阿芳到這邊來,只能追過來。”
白露突然腦袋里開了個大洞:“你說他們都來,我們兩個,豈不是又和一群人在一起了?”
“那是的。”君爺不可否認這個事實。
白露差點沒有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