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瑄是怎么打仗的?”
五軍都督府內,朱棣看著前線傳回來的奏報,直接將其毫不客氣的摔在了地上。
今日朱棣來此,目的正是聽取都督府的將軍們關于征伐安南相關情況的匯報。
征伐安南的事情,之前呼聲就很高了,朱棣一直強行壓著,就是為了等姜星火那邊完成江南治水,安頓好流民,如此方能進行大規模的棉紡織業生產,手工工場開張了,大明的軍隊自然就可以去找銷路了。
有了這個前提條件,征伐安南也就不會變成虧本買賣,否則光靠從安南國內搶一筆,還是會虧畢竟十幾萬大軍開拔,每天那都是在往無底洞里扔錢,更別提維持統治的成本了。
但五軍都督府的將軍們可不管這些,他們的眼里只有開疆擴土與獲得功勛,所以,哪怕是朱棣,也快壓不住他們的呼聲了。
軍隊是朱棣的基本盤,也是他權力來源的核心所在,朱棣不能無視將軍們的意見。
而且,前陣子老撾送過來的安南皇孫陳天平,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在朝見時,于大殿上淚流滿面說什么“賊臣侵思明府,奪其土地,究其本心,實欲抗衡上國”,明著說安南現在的偽朝是在跟大明作對,然后又說什么“陛下德配天地,億育四海,一物失所,心有未安,伐罪吊民,興滅繼絕,此遠夷之望,微臣之大愿也”,鼓動著朱棣出兵。
如此一來,征安南的面子里子都有了,將軍們就愈發興奮起來。
因此,征伐安南的具體戰略、戰役策劃,也就順理成章地提上了日程。
在姜星火祈雨前后,這個過程就開始了,這些日子以來,經過五軍都督府緊張的準備,一套完整的作戰方案,今天已經呈現在了朱棣面前。
但朱棣卻不太滿意,倒不是對具體內容不滿意,而是對領軍之人。
在世的三位靖難國公里,丘福、姚廣孝都已垂垂老矣,唯有成國公朱能一意任之,先后數次請戰,本來朱能就是最佳人選,可惜經過姜星火的提醒,朱棣現在心中確實有所顧慮,生怕這位大明軍界中生代的頂梁柱有個三長兩短。
朱棣親自探望過朱能,朱能確實身體無礙,但朱棣卻在日常觀察中,細心地發現,朱能確實比此前在某些細節上顯得虛弱了一些,比如時不時的咳嗽。
可朱能說自己沒事,朱棣雖然有最終決定權,也可以做到干綱獨斷,但朱棣對于將軍們,還是講公平賞罰的領軍出征的機會,當然是獎賞的一種。
朱棣也不好以這種“國師預測說你會出意外”這種荒謬的理由,強行不讓朱能這位最合適的人選領兵。
否則,會讓眾將覺得皇帝是不是害怕朱能功高震主?那么接下來是不是就要杯酒釋兵權了?
天下方定,這正是將軍們最擔心的事情。
朱棣也不好說什么,所以,就隨便挑了幾個小刺。
然而好巧不巧地是,陳瑄的軍報也恰好到了,正觸在了朱棣的霉頭上。
“陳瑄提前到了江南那么久,就不知道修橋鋪路、建設兵站、儲備糧餉?”
“陛下息怒!”
都督府眾將連忙跪伏在地,甚至有人誠惶誠恐道:“臣等無能,請陛下降罪……”
話雖如此,但語氣中的揶揄卻顯而易見。
江南平亂進度緩慢,又不是他們帶的兵,是平江伯陳瑄在實際指揮,跟他們有什么關系?無非就是明軍內部派系傾軋的細節體現罷了。
大半年之前,陳瑄作為非洪武開國勛貴子弟的南軍將領,統領水師布置江防抵御燕軍,但卻主動投降燕軍,使得朱棣順利揮師渡江,陳瑄固然以“默相事機”之功,仍任右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加授奉天翊衛宣力武臣,但他這個靖難功臣,跟別人能一樣嗎?比之同樣開門投降的李景隆,含金量都略有不足。
所以,在如今大明軍界的鄙視鏈里,能把非洪武勛貴、降將、水師等幾個鄙視鏈最底端的關鍵詞集齊,又獲得了獨領一軍去平叛露臉的機會,陳瑄讓人嫉妒揶揄幾句,也實屬平常。
朱棣余怒未消,指著堪輿圖說道:“江南拖了這么久,難道就不耽誤朕征安南的大事嗎?”
獲封榮國公,姚廣孝其實就是以武臣勛貴的身份參與廟堂軍國重事了,所以,此次征安南的會議,他當然列席。
見皇帝盛怒,其余將軍跟陳瑄關系也都一般,自然懶得幫陳瑄說話,可陳瑄的指揮權,在理論上是姜星火委托給予的,所以看在姜圣的面子上,姚廣孝站出來說了句公道話。
“陳瑄這幾千水師,之前接到的是疏通航道的命令,非是準備作戰.民亂一起,陳瑄也著實在蘇州府做了些守備事宜,蘇州府內無一城淪陷,陛下倒也不必太過苛責?!?
“哼!”
朱棣敲了敲沙盤,道:“其人終歸是思慮不周,罰俸一年以示懲戒,馬上下旨,督促其協助國師速速進剿,平定民亂。”
身后鄭和微微拱手,卻是轉身傳旨去了,幾個翰林侍詔就在外面。
軍議廳內,曹國公李景隆不在,作為當下洪武勛貴的帶頭人,魏國公徐輝祖默默地在一旁看著不說話。
徐輝祖當然看得出來,皇帝好像也沒有真生氣,反而是找到了某種借口,明面上開罵,但心底里還是挺高興的。
而且這番指責與姚廣孝的默契解釋,其實是某種保護,有了皇帝對此事的定性,別人也就不好再多攻擊陳瑄什么了。
“咳咳.陛下,我們接著議吧。”
成國公朱能捂著嘴巴咳嗽了兩聲,接著說道。
“剛才說到哪了?”朱棣叉著腰問道。
不知道皇帝是故意的還是怎么,但旁邊的人趕忙提醒道。
“安南的象兵?!?
“喔。”朱棣點了點頭,道:“安南、占城、暹羅等國,素來喜歡驅使大象作戰,大象體型龐大,縱使重甲鐵騎,若是相沖,在結成陣型的大象面前,都會被正面摧垮,他們的象兵確實不可不防,那眾卿可有良策?”
此時,左軍都督府僉事柳升忽然說道:“陛下,臣聽聞黔寧王沐英生前曾以火銃、弩矢、大炮破了麓川象陣,如今輕量化的野戰青銅炮和永樂元年式火繩銃,已經小規模的制造出來,何不用于征安南?”
“哦?!敝扉ρ劬﹂W過一絲精光:“這倒也是個好主意!只要有把握對付象陣,想來安南也沒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招數,來對抗我大明天軍了?!?
“陛下英明?!敝扉ι砗蟮奈鋵⒓娂姼胶?。
而淇國公丘福卻是皺起眉頭,不悅地勸諫道:“陛下,火器不過是嚇唬野獸有些用處,古來征戰,能取勝者無不靠鐵甲大馬、敢戰悍卒,沒聽說過單靠火器就能取勝的.便是靖難之時,火器提前擺放好,依靠著車陣,不也一樣被沖的稀碎?還請陛下切莫沉溺于此歪門小道。”
同安侯火真作為騎兵出身的蒙古裔將領,此時也操著北地口音的漢語贊同道:“平江伯在江南進展緩慢,未嘗沒有稅卒衛騎兵太少,多是手持火器與長槍的步兵的原因,天一下雨,火器無用,而安南亦是常年高溫多雨,若是真的用火器,怕是還得看天氣打仗,遠不如兒郎們騎上馬沖一個來回?!?
這就是丘福等騎兵將領,在給皇帝明著表態了。
火器這玩意,用來嚇唬嚇唬大象就完了,別真拿來當獨立兵種使用。
事實上,丘福作為大明陸軍軍官學校的校長,對于校內的火炮、火銃相關火器科目的教學,也是一貫的鄙視態度。
這里面也有切西瓜,你切的多了我就會少的顧慮。
傳統的騎兵軍官們,對于維護自己的利益,是非常非常上心的。
而同樣支持使用火器,但在軍中地位極為尷尬的平安、盛庸,此時已經被派往了北地,訓練塞王們獻還的三護衛,所以柳升環視一圈,竟是有些孤立無援了起來。
不過好在,這時候魏國公徐輝祖,卻是站出來幫他說了話。
“火器能不能單獨成軍,稅卒衛現在的表現還不好說,畢竟他們也沒有裝備新式的火繩銃和青銅炮,陛下不妨把兵仗局制造出來的這一批火器送到前線去試一試?!?
“糧食都運不上去,火器怎么運上去?”朱能也看了陳瑄的戰報,自然曉得如今江南的運輸條件是何等的拉胯。
徐輝祖解釋道:“糧食袋子是因為怕水所以沒法人抬手提,而且糧食所需數量太多,運的少了就是杯水車薪??蛇@些火器數量不算多,且放在箱子里蓋上雨布,總是能運輸的一個箱子估計就能放幾十支火繩銃,組織一隊人馬,怎么都能走過蘇州府不好走的路運到前線去,最多運的慢一點嘛。”
朱棣若有所思道:“國師在常州府雷厲風行,倒是給江南的行動立下了穩固的大后方,這時候不好走的,不過是蘇州府內京杭大運河的中段罷了.”
“你們的顧慮,朕能理解。”
思考了片刻,朱棣下了決定。
“可新型火器總該是要實戰的,就依著魏國公的意思吧,組織人手送一批到前線,幾十個、一百個多個大箱子的事情。”
“柳僉事?!?
被點名的柳升連忙應道:“臣在?!?
朱棣囑咐道:“伱帶著朕的旨意,從兵仗局調撥這段時間制作出來的全部火銃和幾門小炮,先給江南平亂前線運過去,到了滸墅關看具體情況,若是雨小了或者停了,那么能運就運;若是依舊大雨連綿,就幫著運糧食也可以。”
“臣遵旨!”
就在這時,鄭和忽然帶著一份奏折回來了。
“陛下,國師有奏。”
朱棣匆匆展開,旋即有些費解。
“要兵仗局的大批工匠,走長江水道再從海路到松江府?除此之外,還要攜帶一批火藥?”
“國師要干什么?”
不過雖然心頭疑惑,但朱棣依舊保持了對姜星火的信任,更改了他的命令。
“柳僉事,你帶著火繩銃和青銅火炮跟著兵仗局的工匠一道去松江吧,國師說他有辦法打通大黃浦和吳淞江,繼而走水路把物資運到前線。”
柳升躬身請求道:“不過臣想請陛下允許,帶上一些精研炮術的軍校生一同前往。”
“自然可以?!?
于是,柳升與兵仗局的大批工匠,以及徐景昌、朱勇、張安世等軍校生,帶著好幾船火藥,在鄭和的護送下,就這么踏上了新的征程。
姜星火卻是不知道,自己在宴請松江府本地士紳前抽空寫的奏折,本來只是為了搖點人來幫忙,卻一下子搖來這么多的援軍。
事實上,這也是火藥與火器,第一次將要具體事件中發揮出足以令朝野感到觸動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