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冬天穿這么點,驢糞蛋子表面光,要我說哥你這不是活受罪?”
下午時分,回到家里,聽著姜萱愈發(fā)有絮絮叨叨傾向的碎碎念,在燒著上好木炭的暖軟房間里,姜星火動手脫去紅金配色的麒麟服外套,露出了里面的灰色薄棉比甲,突出的就是一個樸實無華。
不得不說,雖然自洪武開國以來,大明都在不遺余力地從文化、服飾、飲食等各方面推行“去胡化”,但每到冬天,但凡有條件的人家,還是都會自覺地穿上蒙古人發(fā)明的比甲這種服飾類似于后世馬甲,但是是無袖、無領(lǐng)且對襟兩側(cè)開叉的款式,其樣式較后來的馬甲要長,有的到臀部有的到膝部,是由元世祖忽必烈的皇后弘吉剌·察必所設計發(fā)明的。
毫無疑問,這是一款防凍腿神器。
姜星火把自己的頭靠在床邊的小柜上,看著從特制管道里悠悠飄出去的木炭燃燒氣體,撲簌地打在外面的冷空氣上,登時就給窗檐凝了一層白霜,隨口道:“也不知道湯山的煤炭開采的怎么樣了。”
“憂國憂民你總得先把自己顧好?!?
姜萱看著他單薄、略帶消瘦的身軀,忍住了想要給他加個被褥、幾條棉毯,再把直愣愣枕在床頭柜上的脖頸子挪到枕頭上的想法,繼續(xù)嘮叨起來:“就算沒病,可是這冷風嗖嗖的吹,也難免會覺得寒涼??!而且,今晚還得去參加宴會,晚上更冷,你穿那么少,不凍的流鼻涕泡才怪?!?
“哥,伱知道今晚的宴會,都有些什么人嗎?”
姜星火聞言睜眼,瞥見她臉上的八卦神情后,嘴角輕扯,語氣中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諷;“無非就是萬國來朝罷了,日本、朝鮮、安南、占城、琉球、呂宋,再加上三宣六慰周邊的一些獨立小國。”
說是萬國來朝,實際上有十來個國家,就已經(jīng)算是很不錯了,而其他的,則多是內(nèi)附的蒙古、女真等各部落的酋長,屬于是來打秋風了。
不過國朝嘛,要的就是這么個體面。
而這個體面腰包充實的朱棣恰好也給得起,畢竟“鹽使跌倒,永樂吃飽”,解縉挨那兩刀挺值的,不僅210萬兩商稅的政治任務完成了(鹽稅是專營商品,收繳過去被隱瞞的鹽稅也是商稅的一種,玻璃、化肥等專營商品產(chǎn)生的利潤同理),而且后續(xù)解鎖全面的重商主義和海洋貿(mào)易,朝臣們也沒有了阻撓的理由,愿賭服輸嘛。
所以不光是受降儀式搞了三天,場面很氣派,就連借著征安南正式結(jié)束,萬國來朝的宴會,同樣靡費極大,煙花爆竹、彩棚綢樹、珍饈美酒.該有的一樣不少,突出一個牌面。
但別看姜星火他個人覺得這些錢沒必要花,可實際上,不管是用來滿足皇帝的虛榮心,還是展示大明的繁榮富庶,都是有一定價值的。
怎么說呢,窮日子有窮日子的過法,富了也有擺排場的道理,只要不是打腫臉充胖子,都沒什么問題。
讓周圍國家都看看大明的國力,無形中也是一種威懾,再怎么說,大多數(shù)人也都是有慕強心理的,這一點無法否認,見識了大明的高規(guī)格,再回到自己國家,落差和向往這不一下子就出來了?而出使的大多是各自國家的上位者,再口口相傳,大明的這種“炫富”,反而是增強在海內(nèi)外形象的好辦法。
華夏有低調(diào)的傳統(tǒng),可周圍的這些國家,大多數(shù)還是畏強不畏德的,有時候太低調(diào)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反而讓人覺得人弱可欺,生出不切實際的想法,繼而釀成本不該出現(xiàn)的禍端。
“對,但這只是其中之一”姜萱壓低聲音湊近他耳邊,悄聲說道,“還有一個消息,哥你想知道嗎?”
說話時,她特意將尾調(diào)拉得極長,一副賣關(guān)子模樣等待著姜星火主動追問。
然而,姜星火卻像是完全猜不透她打的如意算盤般,并未接茬,反而淡漠地吐出四個字來。
“不想知道?!?
姜萱臉上的笑容僵住,半晌方才說道:“跟你有干系的?!?
“哦,那你說吧?!?
“這次宴請的,除了這些人,后宮還有誥命夫人、王公貴女參加的宴會。”姜萱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瞇起雙眼說道。
“呵?!?
姜星火把腦袋放到了枕頭上。
“哥,咱爺爺不能絕后啊?!?
姜萱一下子就抓住姜星火的衣袖搖晃起來,可惜姜星火依舊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
姜萱嘆了一口氣,終于放棄了努力,換了一種勸導的語氣,說道:“哥,你就答應了唄,反正也沒啥損失,再說了,年紀也不小了,再拖下去,就找不著好人家啦。”
姜星火沉默片刻,抬起頭來看向了她:“宋侍郎今年四十多了,前幾天從淮安府回來剛納了新一房小妾?!?
“我還是覺得你現(xiàn)在這樣不妥。”
姜星火搖了搖頭,目光幽然,只是隨手點了點床頭柜上剛才墊著當枕頭的《宋史》。
“你——”
姜萱怔住了,呆了一會兒才苦笑著搖了搖頭,道:“哥,你還是太執(zhí)拗了?!?
“或許吧。”姜星火垂下了眼瞼,“但是我希望,不要有無辜的人為了我去犧牲?!?
聽到這句話,姜萱頓時啞口無言。
“有些事情我要去做,有些人跟我捆綁的太深,所以我不會改變現(xiàn)在的什么,至于將來會不會有什么變故,那都不是我該考慮的問題了?!?
姜星火的語速慢了下來,最終停止了說話。
“你想好了嗎?”姜萱的眉宇間閃過濃濃的擔憂。
姜星火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冬日天黑的早,剛才結(jié)束了獻俘儀式到家的時候還是天光大亮,可眨眼間夜幕已經(jīng)悄然降臨,在還沒有工業(yè)污染的時代里,天邊繁星點點,皎潔如水銀乍破。
姜萱嘆了口氣,她看著眼前堂哥堅定又沉靜的臉龐,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難受,但她并沒有多說什么。
從老家離開已經(jīng)一年了,在這一年的時間里,這個少女見識了很多以前永遠都不可能見到的事情,她也知道,姜星火是個很倔強的人,已經(jīng)決定的事情很難再被勸說回來,他不喜歡任何人插手他自己的決定,哪怕這個決定可能會搭上他的性命。
雖然不知道堂哥為什么對這方面的事情一直如此發(fā)自本能的抗拒,但姜萱還是覺得,自己不該再多說些什么了。
在姜萱轉(zhuǎn)身走向房門,關(guān)門的一瞬間,姜星火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抬眸對著姜萱輕聲道:“小萱,謝謝你能理解我?!?
姜萱被他直勾勾地盯得有些緊張,但還是鼓足勇氣繼續(xù)說了下去。
“其實,從我去詔獄探望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她的語氣里帶著淡淡的溫柔:“但不管怎樣,你都是我的哥哥,雖然平時你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但是給人的感覺卻特別真誠、善良,讓我忍不住就想起我娘說的,以后哥哥會照顧我,我也得照顧哥哥.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我都希望,你可以少些憂愁,我已經(jīng)很少見你眉頭舒展開了?!?
聽完姜萱的話,姜星火微微一愣。
他沒想到,原來自己在堂妹心目中竟然會是如此。姜星火的眼神動蕩了幾分,隨即擠出了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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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里歇息的時間并不久,晚上宮里還有晚宴。
此時,外邊已經(jīng)徹底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冰涼涼的風里夾雜著刺骨的冷,肆虐著這座城池里的每一寸空氣。
從大門出來之后,姜星火并沒有立刻上馬車,倒不是他武德充沛想騎馬,這天氣就算他不冷,小灰馬還冷呢。
姜星火站在門前,仰望著天上的彎月,目光逐漸變得復雜了起來。
因為他剛剛收到了一個消息。
事實上,這種重大的外事活動,因為心情不好不想去而找借口請假是肯定不行的,除非病得起不來了,不然都得拽過去看著萬國來朝的景象。
而朱高燧遣人告訴他,今晚被批假的大臣只有一個,那就是長興侯耿炳文。
問題是老頭是真病了,病得挺厲害。
但饒是如此,要是這個消息傳開了,哪怕是原本真生病了想請假的,怕是都得拖著病體前去赴宴。
起不來?抬著去!
原因也很簡單,近些日子明明朝堂上不安定,刑部尚書鄭賜和左都御史(剛從左副都御使升任)陳瑛,都像是有默契一般上書彈劾長興侯耿炳文,說耿炳文的衣服、器皿上有龍鳳的圖飾,用紅革呈做玉帶,逾越制度大逆不道。
嗯,只要不傻的人都能明白,這是皇帝記仇呢。
別管這些玩意是不是以前老朱和馬皇后賞賜用來陪嫁的.耿炳文長子前軍都督府僉事耿璇是老朱特批的駙馬都尉,因為娶了懿文太子朱標的長女江都公主,那時候老朱以為朱標鐵定接班。
總之,你要是自己不體面,那皇帝就會想辦法幫你體面了。
姜星火改變得了很多事件和人物,但改變不了多少人的性格慢慢有些長進的朱高煦或許算一個,但跟姜星火前世史書上記載的一樣,朱棣小心眼的性格已經(jīng)在逐漸發(fā)作了,他看不順眼的那些人,諸如平安、盛庸、徐輝祖等等,因為還在當打之年,能“好用就往死里用”,算是將功折罪了,但例如剛?cè)ナ赖奈涠ê罟⑦@種老將,待遇就沒那么好了。
老朱撒手人寰的時候,諸公、侯皆已去世,武定侯郭英和長興侯耿炳文,這倆算是碩果僅存的洪武老將了,因此,靖難之役的時候這倆也都在第一階段上陣了。
可惜真定之戰(zhàn)效果不理想,兩個老將發(fā)揮的也不好,被朱棣偷襲后裹足不前開始守城,急躁的朱允炆就換了李景隆嗯,從結(jié)果上來看,還不如守城慢慢耗死地盤小補給少的燕軍,反而被打開了突破口。
總之,朱棣這個性格特點還是很明顯的,武定侯郭英那么忠直樸素的人,死后按國朝制度追贈了營國公,王景下臺前跟卓敬商議的“威襄”的謚號也批了,但偏偏沒給武定侯府多少賞賜,后續(xù)襲爵的待遇也是降了一截,不得不說,朱棣在某些不該小心眼的事情上,都挺小心眼的。
當然了,凡事都有兩面性,朱棣對他認為的敵人都很殘忍,但對于他認為的朋友,是一向愛護有加,盡力全始全終的,所以也不能一味地指責朱棣的某些行為如何如何,人無完人,朱棣的愛憎分明也未嘗不是某種優(yōu)點.對臣子來說,知道自己在皇帝心里什么類別,總比老朱無差別aoe的屠刀要好。
反正晚宴上姜星火看耿炳文的三個兒子,前軍都督府僉事耿璇、后軍都督府僉事耿??、尚寶司卿耿瑄,都是一副如喪考妣的表情,或許對于他們來說,滅門大禍確實不遠了。
果然,在晚宴后的第二天,長興侯耿炳文就“病逝”了。
真病逝假病逝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這么趕巧的事情也不確定,但唯一能知道,能確定的就是,朱高燧最近海外封藩的意愿愈發(fā)急切了。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別急。”
姜星火只能這么安慰他,時機還不成熟,還要再等等,總得過了這個年再說,最近一堆勾心斗角的爛事,皇帝心情不會美麗的。
而第二天的總裁變法事務衙門里,正在忙著京察和考成法結(jié)果的姜星火,卻迎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訪客,胡季牦。
對于胡季牦這個人,姜星火是高度警惕的。
這老貨,屬于是安南版的王莽加司馬懿,其祖先名叫胡興逸,系浙江人,在五代后漢時期前來安南,鎮(zhèn)守演州,此后家居演州的泡突鄉(xiāng)成為當?shù)氐恼?,到了胡季牦這一代已經(jīng)成了安南國的名門望族.為啥說胡季牦是安南版王莽,就是因為他是不折不扣的鐵桿外戚,他有兩個姑姑嫁給了陳明宗,而明慈皇后生了陳藝宗,惇慈皇后生了陳睿宗,胡季牦還有個堂妹嫁給了陳睿宗當皇后,生了陳廢帝。
此前在占城國使團傷人案的時候,姜星火就大概弄明白了陳朝皇帝的譜系,所以胡季牦被稱為安南版王莽是一點都不過分。
至于安南版司馬懿,則是因為而胡季牦跟司馬懿一樣,都是靠著對外戰(zhàn)爭立下軍功,繼而掌握軍權(quán)起家的,別看跟明軍打的時候,胡氏父子表現(xiàn)不咋地,但胡季牦早年的時候,面對占城國最后一位英主制蓬峨的大舉進攻,胡季牦領(lǐng)水軍在清化與其相持,并且效仿巨鹿之戰(zhàn)時的項羽,殺了畏縮不前的主將神武將軍金鰲,率領(lǐng)諸軍鼓噪而前,擊敗了制蓬峨,而這是陳朝第一次擊敗制蓬峨軍,意義極為重大,胡季牦的威望因此大大地提高,清化也成了他實際上的封地。
后來胡季牦這老貨干的事就不多說了,跟王莽、司馬懿一個路數(shù),陳藝宗死之前為了防止胡季牦將來篡奪皇位,命畫工畫了四輔圖,分別是周公輔佐周成王、霍光輔佐漢昭帝、諸葛亮輔佐蜀后主,以及安南國李朝的蘇憲誠輔佐李高宗的故事,胡季牦表面答應,等陳藝宗一死,馬上開始謀朝篡位。
總之,這貨人老成精、精通權(quán)術(shù),絕非表面上看起來淳淳老儒的樣子,是個不折不扣的資深陰謀家、野心家,而且有著極其豐富的政治斗爭經(jīng)驗,姜星火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被這老貨給帶到溝里去,所以壓根不想跟他有什么糾纏。
這跟被朱棣知道了不太好完全不沾邊,因為在此之前,若是跟胡季牦接觸,那是犯忌諱的,但胡氏父子獻了降表,接受了朱棣賜予的衣冠以后,那就是正經(jīng)的大明臣子了,正常公務接觸是沒什么的。
“他來找解副總裁官?解副總裁官在家養(yǎng)病呢?!苯腔痤^也不抬地回答道。
“跟他說了。”
柴車有些無奈,補充道:“所以他要求見您?!?
姜星火想了想,或許有另一個同樣人老成精、精通權(quán)術(shù)的人能跟他博弈一番。
“請姚副總裁官去見他。”
柴車愣了愣,這是他第一次從國師嘴里聽到如此正式的、應該出現(xiàn)在總裁變法事務衙門里的稱呼。
一般其他人包括姜星火在內(nèi),稱呼姚廣孝,通常是“榮國公”、“大師”、“老和尚”之類的,基本沒有人叫“姚副總裁官”這個逼格略低的稱呼,以至于柴車都有點不適應。
但姜星火這番公事公辦,從制度和流程上來講,卻是無懈可擊的,因為總裁變法事務衙門確實有兩位副總裁官.有事先找副總裁官談去吧。
姜星火并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因為這只是他一天日常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之前在朱棣詢問他如何安置胡氏父子的時候,讓胡季牦去參與修《永樂大典》,也只是他隨口一提。
可又過了兩個時辰,姚廣孝卻敲開了他的房門。
從黑衣宰相的神色上來,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
“我覺得你該跟他談一談?!?